紫卿

第八十三章 團子

綠蝶瞧得一驚一乍的。眼前這般的辛夷太過“古怪”了。豈止是被夢魘著了,簡直就是陷到夢里了。那夢里有三春桃夭夭,有四月天如胭,只瞧半眼就會心甘情愿地沉淪進去。

綠蝶眉頭松開又蹙緊,蹙緊又松開,半晌才明白點大意:“姑娘這是言語欠妥惹惱了旁人?如果是好友,倒也不用太憂心。送點禮物去,以示歉意,和好不也是分分鐘的事?”

辛夷眼眸微亮:“送點東西就可以么?”

綠蝶笑了:“若是金蘭契友,自是犯而不校,但表示些誠意便好。咱們辛府釀的桂花酒不錯,姑娘不如就送幾壺美酒罷。”

辛夷聽到前半句話還眼眸明亮,聽到后半句卻陡然暗沉下去,她低低啐了綠蝶口:“你這丫頭,盡出餿主意!那桂花酒滿辛府的人都喝得,連丫鬟小廝也得了賞。大家都有的,我如何能送?”

綠蝶再一次傻住了:“姑娘的心思是,沾上了旁人的東西都送不得,只能送姑娘自己的?”

“可不是?”辛夷急得想再解釋幾句,可話到喉嚨都咽了下去,化作了她陡然而起的兩靨紅霞。

她心里千番萬般懂。卻害怕旁人多懂一分。

她愿意他多懂一分,卻又怕他懂了個通透。

這般復雜難纏的心思,辛夷只覺得為人兩世都沒有這么辛苦過。

綠蝶苦悶地撓著后腦勺,余光在瞥到窗下桂樹時,終于抓住了絲點子:“姑娘只會四書五經,不通女紅烹調。不如就做道桂花團子。味道極美,又合時令,手藝還簡單。奴婢給姑娘說道番,姑娘稍些就會了。”

辛夷喜得一把抓住綠蝶的手臂,也顧不得淑女儀態了:“好姑娘,你快告訴我,那桂花團子是如何作的?”

綠蝶朝著窗下滿地的落桂花努了努嘴:“喏,先拾幾畚箕落桂花,撿凈雜質,攤來曬干備用。再用上好的江米蒸熟,捏成團子。才出籠的團子熱乎乎的,又軟又黏,在那曬干的落桂花上一打滾,團子上就黏了層。桂花香甜,江米軟糯,便是桂花團子了。”

辛夷像個才進書塾的學童般,認真地連連點頭:“法子倒是簡單。本姑娘從未進庖廚,聽上去也是作得。綠蝶,給我拿個干凈的畚箕來!”

辛夷丟下句話后,便趿著繡鞋,匆匆奔那窗下落桂花去了,這自然把綠蝶又瞧得一愣一愣的。

然而讓她更稱奇的是,她家向來只瞧得詩詞歌賦的姑娘,竟然對此事無比上心。就一個人半蹲著撿拾落桂花,用簸箕一遍又一遍的篩干凈,哪怕半絲枯枝落葉也被她挑了出來。

從白晝到黃昏,辛夷不知疲倦地篩選落桂花,仿佛對待最珍貴的奇饈。時不時還莫名其妙的自顧笑兩聲,問她樂什么她也不說。

綠蝶幾次想上去幫忙,都被辛夷攔開。讓她只能感嘆,定是今年秋風太烈,把她家姑娘的腦子吹傻了。

秋聲在梧葉,潤氣逼書幃。曲澗泉承去,危檐燕帶歸,十月的秋雨淅淅瀝瀝地來了。

黃昏秋雨微寒,零落桂香暗襲,房檐下滴雨似連珠。獨獨辛夷沒察覺般,依然專注地篩著落桂花。

綠蝶連忙把辛夷連拽帶請地拉近屋內:“姑娘您真癡了不成?落桂花何時篩都無妨,可這淋了秋雨,著了寒涼又如何是好?”

綠蝶又是移來火盆,又是為辛夷拭去衣衫上的雨水,忙成一團。可辛夷的目光只黏在那匾落桂花上,一連聲叮囑:“趕快拿火盆給桂花烘烘,不然落雨的泥腥氣染上了,便要害了桂香了。”

綠蝶哭笑不得,正要勸幾句,忽見得辛府的看門小廝進來稟報:“六姑娘,高小姐想見你。”

高小姐三個字,砸得辛夷靈臺陡然清明。

高小姐,便是高宛岫。芙蓉園風波處于風口浪尖的渤海高氏嫡女。

“她在哪兒?”辛夷的語調陡然清冷下來,連被雨水浸透的落桂花也顧不上了。

“就在大門外。啊咧咧,高小姐那樣子可嚇人了。這么大的秋雨,傘也不撐,直愣愣地杵在門外,像被狐仙兒勾了魂似的。”看門小廝心有余悸地撫著胸口。

“那趕快讓她進來!把屋內的火盆再燒旺點!”辛夷下意識地應道,小廝應了剛要轉身,辛夷又猛地叫住了他,“等等!今日可是初三?”

綠蝶蹙眉道:“姑娘你可是自螃蟹宴后,真被秋風吹迷糊腦子了?連日子都不記得了。今日正是初三。”

電光火石間,辛夷渾身一抖。

那張藏在蟹丸中的箋子,長孫毓汝秘密給她的箋子,上面寫的便是:初三,棄高。

長孫毓汝提前算到高宛岫的來訪,而她告誡辛夷要做的,就是棄車保帥:棄高,保辛。

哪怕辛夷不清楚高宛岫的目的,也不確定長孫毓汝的決絕從何而來。但是她卻明白,賭注是整個辛府。

她不敢冒哪怕絲毫的風險。

“不能讓她進來!”辛夷的指尖兀的刺入了掌心,那一瞬息的心痛,幾乎難以忍受。

她似乎明白長孫毓汝是以怎樣的心境刻下那箋子了。情義、友誼、陪伴、諾言,在現實和利益面前,都要親手踩得粉碎。

“六姑娘,那可是高家嫡小姐。還和咱大少奶奶沾著親哩。”小廝惴惴不安道。

“無論如何,不能讓她進來!緊閉辛府的門!”辛夷有些聲嘶力竭地喝到,嚇得那小廝忙不迭應了離去。

玉堂閣的簾子垂下不久,秋雨陡然滂沱起來,暮色里騰起了乳白的水霧,雨珠打得青瓦檐叮咚咚響。

窗外夜色漸深,辛夷默默看了雨線兒半晌,才啞聲道:“綠蝶,煮碗姜湯。再給我拿把傘。”

綠蝶一愣:“姑娘難道想去見高小姐?可是,姑娘才吩咐,不讓她進府……”

“是。她不能進府,但我可以出府。”片刻后,辛夷接過姜湯,撐著竹骨傘推開了辛府大門。

當辛夷看到門外站著的女子時,她完全無法相信那是自己認識的高宛岫。

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佇立在雨中,沒有撐傘,蒼白的小臉上是被沖花的胭脂,青絲一縷縷貼在耳鬢,雨水順著嘩嘩往下淌。

她目光渙散,神情呆滯,眼眸深處漆黑一片,沒有倒映出任何東西。如果說曾經的高宛岫似三春柳梢兒上高歌的黃鶯,那此刻的她,卻像極了一只喪家犬。

一只被所有人拋棄,只能蜷縮在骯臟的墻角等死的喪家犬。

天才一秒:.biqug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