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一陣揪心。她連忙跑進雨中,移過竹傘為她擋住雨,想若尋常地嗔怪她幾句“又犯什么傻了,如此不愛惜身子”,卻喉嚨酸痛得根本說不出話來。
良久,辛夷把手中還冒著熱氣的姜湯往她遞了遞,啞著嗓子道:“我雖然無法讓你進辛府,但至少能給你送碗姜湯。”
高宛岫的眸色亮了亮,旋即又歸于漆黑:“我想著最后再見見至親至交,也算不枉此生人間一遭。可是爹娘把我趕出了府,長孫姐姐更是大門緊閉,其他的姐妹或是早得了風聲,我還沒走進大門,就被小廝像攆狗樣攆了出來。辛姑娘是唯一一個還肯見我的人。”
高宛岫的聲音宛如夢囈,含著分癡癡的縹緲,聽得人心里忽上忽下,若不留神還真以為是雨夜狐仙的幽語。
“辛姑娘,我今日才知道,說什么世家嫡女,在利益取舍面前,便和那些墻角渾身污垢癩子的野狗沒有區別。”高宛岫咧咧嘴,水珠順著她唇角流下,竟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一生換來這一刻清醒,也是值了。”
辛夷聽得心中發顫,竭力擠出抹嗔笑:“說什么唬人的話。芙蓉園風波上面還沒有確切判決,你可別自己嚇自己了。”
“辛姑娘何必裝糊涂?”高宛岫搖搖頭,臉色慘白得幾近發青,“這判決,如今不就站在你面前么?”
辛夷瞳孔微縮:“這是什么意思?”
“二十年前的舊事,除了高家自己人,世人大概早忘了干凈。辛姑娘不知道也是對的。”高宛岫的眸色恍惚起來,似乎陷入了太過久遠的魘里,“二十年前,五姓七望和高家一紙協議:只要高家手里沒握有五姓七望子弟的性命,便保高家不從大魏除名。”
辛夷苦苦思索著記憶。二十年前她都還未出生,唯有在腦海里查找些民間野史,可記起來的只有兒時聽說書,那先生敲著板子唾沫橫飛“想那一紙協議,五姓共約,乃是玉皇大帝賜給高家的丹書鐵券”……
高宛岫幽幽的低訴將辛夷拉回現實,如同歲月盡頭幾千歲的說書老頭,板子敲得人心驚。
“立下這份協議的理由是他,代價也是他。當時只有兩個選擇,要么五姓七望滅亡高氏,要么他長伴清燈古佛,補償就是那紙協議……什么補償,說得冠冕堂皇,本質就是拿整個高家的存亡逼他,逼他以一紙協議交換自己的一生。從此縱使活著,也若死了罷了。”
辛夷眸色閃了閃。她的腦海里下意識地蹦出《元和郡縣圖志》上附載的兩則舊事。
一是二十年前某日,高家在崤山捐了座關公廟。原因是高家嫡長子在崤山游玩時,路遇山匪,賊人見財起心,將其殘忍殺害。所以高家大張旗鼓供奉關公,悼念嫡長子的同時祈蒼天懲惡揚善。
二是二十年前的某日,罔極寺老主持收養了個孤兒,定其為關門弟子,傳其衣缽。賜法號圓塵,愿其功德圓滿,斷絕塵念。
兩樁軼事前后相差,不過一天。
一樁瞞天過海,一則李代桃僵。從此貍貓換太子,和尚換公子。
辛夷兀自想出神了,高宛岫卻沒在意她聽懂了幾分,只顧順著時間盡頭那說書人的板子,一板子一板子敲著說了下去。
“他說,禍從他起,便由他終。曾經風華無雙的他,順從得像只拔了利齒,還被烙平了爪子的狗。”高宛岫凄凄慘慘地笑了,“他一年半載會借做法事的名義回高府。高家稍長的人都知道他是誰,卻只敢和眾人般叫他大師。辛姑娘,你可知那種痛?好像被人生生地掐住了脖子。”
高宛岫頓了頓,冰涼的笑意蔓延開來,將她整個小臉蒙上了層灰色的死氣。
“我唯一的嫡親哥哥,我敬若天神完美無雙的哥哥。我出生十六年,都不敢叫過他一聲哥哥,十六年都要裝聾作啞。”
辛夷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她沉沉吁了口氣:“既然他換來了那紙協議,此次芙蓉園風波,高家不應擔憂才是。”
高宛岫搖搖頭:“協議只說:保高家不除名。也就是只保高家不被滅族。然而懲罰總是有的。明早是最后的期限。”
辛夷一驚。陡然想起高宛岫那句“這判決,如今不就站在你面前么”是什么意思。如今再明白不過,卻是比不明白更難堪。
她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眼前的懲戒,只有這女子的一條命。以一人保全族,以一命換高家。這是太過劃算的交換,沒有人拒絕得了。
人命被放在秤桿上一兩兩算,厘厘都秤得清楚,沒人會做虧本買賣,情義都太過廉價。
“辛姑娘,不必可憐我,我也不會怨你們。你們不是冷血無情,只是太過無奈。”高宛岫忽地粲然一笑,“棋局之中,命若琴弦,身不由己。我做不了主,你們也做不了主。”
“高小姐,你到底要做什么?”辛夷的心底騰起股不好的預感。她本能地伸出手抓住她衣袂,仿佛試圖挽留要飛走的蝴蝶。
高宛岫輕輕拿開辛夷的手,笑意愈發明艷:“我知道芙蓉園的事,長孫姐姐怨我拖累長孫,辛姑娘怕也是怪我莽撞壞事。然而,若時間倒流,就算知道結局,我大抵還是會那樣做的。高家忍得下的氣,我忍不下。理智不該做出的選擇……那又如何,我高宛岫在你們眼中,不本來就是沖動的無腦女么?”
高宛岫離開辛夷的傘,緩緩向后退,秋雨嘩啦啦的當頭傾下,洗凈了她臉上的死氣,煥發出溫柔又干凈的笑。
那是宛如飛蛾撲火,而留在世上的最后笑容。
“辛姑娘吶,我終于要去看哥哥了!我要從這里走到罔極寺去,從長夜走到天明,然后我最愛的哥哥,會成為生命中最后最美的日出!吶吶,辛姑娘,你幫我出出主意,給哥哥帶點什么東西?總不能空手呢!”高宛岫拿雙手攏在唇邊,嬌聲如鶯的噙笑叫道。
她像個天真的孩童。如尋常之日,探望兄長,殷切地拉著閨中姐妹挑選給哥哥的見面禮。還沒走出門,想象著哥哥撫她頭頂的溫厚手掌,就歡欣得樂開了花。
然而女子銀鈴般的笑聲,稚子般的紅靨,在這般凄慘清冷的秋雨夜,卻顯得太過詭異。
如同本就不該存在的夢,頃刻就要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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