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圖

第二十章 留得清香是沁園

清涼如水的夜風吹動著沁園的橫斜疏影,滿庭嘉樹參差間浮動著幽幽藥草香。屋里一燈如豆,泛著曛黃的燭光,燭臺旁伏著一個纖纖人影,慵懶如貓,似乎有些怏怏不樂的樣子。

京墨趴在桌上,正舉著一個小蘋果,微微皺著一對清淡秀眉,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食著,似乎每一口都咀嚼著悵然若失的心事似的。映著鵝黃的燈光,她臉上的濃妝艷抹此刻已經洗凈鉛華,露出原來清水芙蓉一般的純美姿容,身上衣袂飄揚、秾麗千重的舞姬衣裳也換回了干凈利落、清新可人的藥師衣裳。

她想起,今夜從春滿樓臨走之前,聽到曼曼說,她屋里的那件男子白衫是一個古怪寒酸卻憐香惜玉的多情公子給的。這個古怪公子一大清早路過春滿樓不進樓也就罷了,偏偏還疼惜起站在風口上受凍的曼曼,二話不說地把自己身上的外罩長衫給解了下來。

京墨一想到她在飯館初見十三時,他一襲白衣勝雪,與眾各別,身上穿的就是曼曼房里的那件白衫,心里道不明的憋悶。曼曼在春滿樓什么樣的珠寶首飾沒收到過?可這樣帶著男子溫熱體溫的衣裳卻是第一回收到。那他呢?他會是第一回把衣裳解下來送給姑娘嗎?還是只要見到站在風口上受凍吹風的姑娘,哪怕萍水相逢也忙不迭地隨隨便便就解衣相送?這個臉上還帶著自己親手所畫半面胎記的古怪公子,恐怕就是個耐不住寂寞、忍不住處處留情的主罷了。

想到這里,京墨把吃了一半的蘋果撂到了一邊,輕哼一聲,好像在跟這半個蘋果置氣似的。她發呆片刻后,剛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卻腳腕一軟,又跌回了椅子上。她微微提起裙擺,露出來的一段腳腕雪肌上一大片紅腫赫然顯目。

京墨微蹙著黛眉,隨手拿來了一瓶藥酒,長引手腕,把藥酒一圈一圈地在腳踝的紅腫處輕輕揉勻。她一邊涂著,如櫻桃一般的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苦笑,為了能在春滿樓的初審中一舉博得周榮的注意,她告訴曼曼,她必須要在凝香池中果盤大小的白玉臺上一舞驚人。

曼曼比誰都清楚,京墨這脾氣,一旦執拗起來九匹馬都拉不回來。但要想在短時間內跳出掌上舞,體態纖瘦、身輕如燕是第一要求,所幸這恰好合了京墨的裊裊身段,再者,要想在大小不過一個圓盤的臺子上翩躚起舞,最重要的就是能保持平衡,京墨剛開始站上去時連站都站不穩,更別說轉圈起舞了。

好在曼曼對舞蹈的編排已是觸類旁通、靈活自如,她在掌上舞的基礎上為京墨編入了飛天古舞,京墨便可借助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綢帶之力,輕盈起舞。于是,京墨不眠不休地整整練了一夜,才將整支舞萬無一失地跳了下來,但也苦了這雙腳腕。

待京墨涂好藥酒后,望了望窗外,夜色已深,想起今天只顧著在春滿樓白白忙活了這么一大場,都沒來得及去看看商陸身體情況如何,上回為商陸配的藥應該也快用完了。京墨想著,明早還得去街上置辦些研制新藥的物什,便早早歇息去了。

第二天,上午晴好的日光朗照在人來人往、熱鬧繁華的街市上,熱氣繚繞的紅薯攤子香飄十里,小商小販的叫賣吆喝聲震幾街。京墨站在一個兜售各種小器皿的攤位前久久駐足,目光流轉在一攤金的、銀的、玉的,搪瓷的、琉璃的各種各樣滿目琳瑯的大小杯子上,凝眉深思著自己研究新藥時會需要什么大小、什么材質的器皿,突然,身后傳來一陣罵罵咧咧的叫嚷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的個親娘嘞!哪有像你們這樣抬價的?還給不給沒我們這些沒錢沒勢的小老百姓們留活路了?”

京墨一聽到這扯著嗓子大喊大吵的粗糲聲音,一下子認出了是誰,她在飯館開刀之前耳里可沒少聽這個聲音的罵罵咧咧。她回頭望見看熱鬧的人群越擠越多,皆涌向了街對面的一家店鋪。

“這價錢也不是我們說了算的,你個外來鄉巴佬滿城去打聽打聽,誰家不是這個價?愛買就買,買不起趁早回去,別杵在這里耽擱別人!”

店鋪的老板在門檻上叉著腰趾高氣昂地回道,店里面竄出來幾個壯實伙計,兇巴巴地作轟趕狀。

京墨看到兩個男子被店鋪伙計們一路轟出了人群之外,她抬頭看到店鋪匾額上寫著:康濟藥鋪,但這四個字前面還掛有一個赫然醒目的招牌,招牌上只寫著一個朱紅鎦金的大字:秦。京墨看到這個招牌后,心頭涌起一陣起伏,眼眸漸漸低垂下去了。

“你們這些嫌貧愛富的奸商!我祝你們——哎?巧了,是您啊!”

被轟出來的男子嘴上仍咒罵不停,一看到京墨后,語氣急轉,十分驚喜地打起招呼來,又忙拉過他身旁的人,一臉正色地沉聲呵道:“認認這是誰,還不快跪下!”

“啊?跪下?”被喝令跪下的男子一頭霧水,愣愣地看看面前這個溫婉姣美的女子,一臉疑惑地問道:“大哥,這位是?”

“弟弟,你的救命大恩人怎么都不認得?這位就是把你從鬼門關里拉回來的京藥師啊!快跪下,好生磕幾個響頭!”徐達雖對京墨救了他弟弟甚是感激,但更心虛于他當日百般咒罵地阻撓她施救,便忙一個勁地喊著徐飛來跪地致謝,好像這樣就能遮掩當日他的胡鬧了一般。

京墨見徐飛真要對自己跪地磕頭致謝,連忙攔住了:“治病救人本是京墨的分內事,當日也是奉飯館老板之約,你們不必這般客氣。”

京墨一邊說著,覺得徐飛看來十分眼熟,腦海里除了關于徐飛在飯館里不省人事的印象,總覺得好像在其他什么鄭重場合曾見過他似的。

“京藥師過謙了!當時你救我弟弟時那般盡心盡力,哪里能只說成分內事呢?如果不是京藥師的醫者仁心和高超醫術,我弟弟此次來京恐怕就落得個客死異鄉,哪里還有命去畫館啊!我兄弟二人對京藥師實在感激在心、沒齒難忘啊!”徐達對京墨又是作揖行禮又是頷首哈腰。

京墨聽徐達這么一說,才想起來,原來是在春滿樓喬裝舞姬時曾見過這個叫徐飛的小畫師,她心里陡然一顫,擔心徐飛會不會認出當時頂樓上奪人眼球的艷麗舞姬就是他面前的這個素衣藥師,但她見徐飛眼里除了感激,好像別無半點異樣,應該是不曾認出前后判若兩人的自己。不過想想也對,京墨提著的心漸漸放了下來,恐怕也就只有那位一心只知憐香惜玉、處處留情的多情公子才能一眼把濃妝艷抹的她給認出來。

徐飛也附和著徐達深揖道謝:“大哥把當日京藥師救治的辛苦都一五一十告訴我了,京藥師真如我的再生父母,徐飛感激不盡!”

京墨淺笑柔聲地回道:“你二位不必客氣,徐飛公子腹上傷口愈合地可還順利?可有依照我留下的藥方子按時吃藥?”

“唉!”徐達堆在臉上的笑容頓時急轉而下,無奈地噘著嘴、皺著眉,大大嘆了口氣回道:“京藥師留下的藥方子確是真的好藥方!只不過,唉——”

“只不過什么?難道徐飛公子舊疾復發了嗎?還是說有什么其他癥狀并生?”京墨的心一下子揪作一團。

開刀治療腸癰之法雖是古籍上記載的,但她保守循舊的師父以前卻總是搬出一套損人元氣的說辭,勸她不要輕易對病人開刀,說此舉極易觸犯醫神的霉頭。可倔強如京墨,凡是真正能夠治病救人的良方,她便不會輕易放棄,而是帶著十分執念與三分大膽潛心鉆研下去。開刀之法她早先已經研究多年,而且在豬狗牛羊各種動物的身上試驗多次,救活了許多垂死的小動物們,她才敢漸漸在病人身上動刀。慢慢地,由淺入深,即便不說爐火純青也是技藝純熟,按理說,不會給徐飛帶來什么并發癥才對,她不禁隱隱擔心起病人還有什么其他自己所不知的隱疾來。

“不是不是!京藥師一刀切除病灶,弟弟現在已是無病一身輕。只是剛才我二人本想照著方子來藥鋪抓藥,我不來不知道,這一來嚇得我跳三跳!”徐達甚至在京墨打了個激靈來呼應他浮夸的語氣,“藥鋪里真可謂是一兩黃金一兩藥!我的親娘咧,就算這是京城,也不至于藥價高昂到這個地步吧?連生病這種事都成了富貴人家的專權似的!”

京墨一聽,再次掃了一眼懸在康濟藥鋪門口上的鎦金紅字——秦。她的眼眸抹過一絲黯然,如今京城里的醫藥局面已不比當年,只剩下秦氏藥業一家獨霸,把持著整個醫藥市場,壟斷諸多藥鋪,肆意哄抬藥價。

可按理說,像醫藥這樣關系百姓生計的行當竟敢這樣胡來,朝廷不會坐視不理。可怪就怪在,就算民間對醫藥一事早已怨聲載道,可這幾年卻從不見朝廷有什么動作來加以管制。只見秦氏藥業的日漸壯大繁盛,明眼人們都紛紛猜測,秦氏藥業的背后到底是何等靠山,竟然可以在天子腳下如此安穩公然地坐大自己的勢力。

“二位也別急,眼下京城如此,其他地方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既來之、則安之,你們不如隨我去沁園走一趟,一來,我為徐飛公子復診號脈,二來,沁園雖小,卻也種著好些藥材,你們也好拿些回去熬藥。”京墨對急得眉毛嘴巴都快擠到了一處去的徐達溫言寬慰道。

“這怎么好意思啊!京藥師,你已經在飯館救了我的一條命,我怎好再去沁園白要些藥材呢?”徐飛雖是個頗好名利的寒酸文人,但卻并非是個一味占便宜的主。

倒是徐達,滿不在乎地擺了擺蒲扇一般的大手,咧著嘴連忙對京墨道謝:“京藥師可真是救人救到底!說實話,我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手頭也拮據得緊,要不是京藥師善心贈藥,弟弟怕也只能硬生生捱過去了!”

京墨知道兄弟二人在擔心錢上的事,她溫煦如春地溫言笑語道:“徐飛公子也不必拘謹,在鐘鼎軒開刀救治的出診費飯館的老板已結。而復診贈藥則是如徐達公子所說的,救人救到底罷了,不必不好意思什么。”

聽京墨這么一說,二人皆興高采烈地跟著京墨去了沁園。到了沁園后,徐氏兄弟不禁被滿園雜植的各種各樣、紛繁豐富的藥草樹木惹得十分驚詫,這些藥材若賣到藥材鋪里可是能夠大賺一筆的,在他們眼里,這滿園子種得哪里是藥材,分明勝似一株又一株的搖錢樹。

“京藥師,我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粗人,忍不住多嘴問一句,你怎么不像京城其他的藥鋪藥師一樣,高價看病、高價賣藥呢?必定能大撈一筆啊!”徐達眼睛直放光地咧嘴問道。

京墨抬眸,默然不語地掃了一眼滿園草藥,這里氤氳著她最熟悉不過的冽冽藥草香,雖然比不上以往她一直看管著漫山遍野的藥材,但畢竟,有些事已是今非昔比,眼下有眼下的考慮。

“習慣了。”

京墨一邊在前面款步領著徐氏兄弟走過屋前的石階,一邊淡淡回道。這些年,她雖不得不留在京城這個看似繁華實則冰冷的地方,但卻從來不愿改變自己身為藥師的原則,也斷不會和外面那些藥師一樣,把治病救人之事當作賺錢牟利的生意,尤其是秦氏藥業的一丘之貉。否則,對京墨而來,不但是深負她一己的平生之志,更是有愧師父的遺愿。

徐達本也是沒話找話,見京墨好像對這些不以為意、并不掛心似的,他倒樂得京墨這樣樂善好施,省去了一大筆銀子。二人跟著京墨到了屋里,京墨請他們先坐下來稍等片刻,自己進去里屋取些藥材,好給他們帶回去。

待京墨走進去之后,只剩下兄弟二人干坐在這里等著。徐飛放目打量起來,見這沁園雖簡陋小巧,但卻清幽雅致,令人忘記置身京城鬧市之中。屋里的桌椅皆是藤木編就,窗邊陳設著幾只精致玲瓏的小瓶小罐,里面插著三三兩兩的淡雅花枝,墻上還掛著一幅山清水秀的山水畫。

山水畫?

徐飛閑閑掃過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這幅畫攫住了。他不禁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向那幅畫匆匆疾步走去。他走到畫的跟前,發現畫上已經因掛在墻上時日良久而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當他看到畫紙的右下角墨跡斑駁模糊的落款時,眼里“蹭”地一下冒出了精光,他伸長了脖子,恨不得貼進墻身里面去,細細端詳著落款上的幾個字,然后他緊繃的一張臉忽然像席卷上莫名的笑意,接著,變成掩飾不住的一陣狂喜,他嘖嘖稱奇又難以置信地指著這幅畫的落款:

孝元十年冬月。

周榮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