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再見琴師
第027章再見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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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洗過后,顧鈺便穿了一件極為簡單的白色束袖長袍,腳上登了一雙普通的皂靴便出門了,按照顧老夫人的要求,她從今天起是要到學堂里去上課的。
顧家設有大大小小的學堂,不僅郎君們要進學,女郎們也不例外,這不僅是體現一個家族的修養底蘊,而且在當下年代,女子若負才學且為外人稱道,也是一個家族極為長臉之事。
前一世,陳郡謝家娘子謝道韞嫁與瑯琊王凝之之后,便曾在清談宴會上設步障為小叔王獻之解圍,以極為敏捷的才辨能力令數名當時聞名遐爾的大名士詞窮折服,一時名揚四方,被譽為“神情疏朗,有林下之風”的女中名士。
能贊揚一名女子有如竹林七賢般“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林下之風,也足可見其風度與氣韻了。
想到那位謝氏才女,顧鈺嘴角不自禁的彎了彎,腳步前邁,不知不覺便已穿過曲折游廊,假山林池,來到了顧府的東跨院北門處。
這也算是她第一次來到顧府嫡出姑子所上學的地方,果然是與她記憶中那個偏僻簡陋的小屋不一般,這學堂建的可謂是崇閣巍峨,彩飾丹,四周青松拂檐,欄循臺榭,還不乏有奇花異草冉冉生香。
駐足于此,聆聽古槐弄清風,也可謂是一件極為享受之事。
“娘子,這就是你今后上學的地方了,聽說,老夫人請了一位極有名的琴師過來給姑子們授學,所以,今天娘子所學的應該就是琴棋書畫以及玄學譜牒之類的。”詩琴介紹道。
“琴師?”聽到這兩個字,顧鈺眸光一亮,不可謂不驚訝。
詩琴點頭道:“是的,聽說那琴師是由家主介紹來的,三天前家主來了一封信,讓老夫人接他在府中小住,不過,這人很奇怪,他一直以幃帽掩面不愿與人相見,這幾日也不怎么出門,聽老夫人的意思,這人大概是如左思一般的名士,也就不為難他。”
左思乃是前朝極負才學的大名士,一篇《三都賦》驚艷洛陽,豪貴之家,競相傳寫,一時造成洛陽紙貴之勢,然而其人卻是其貌不揚,有人甚至拿他與潘安相比,卻也落下個“東施效顰”之笑談。
這意思就是說,這位時常以幃帽掩面的琴師,是個有才而貌丑之人了,所以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顧鈺暗自笑了笑,她實在是無法想象會將那個人與“貌丑”聯系起來。
不過,他既然來了,她倒是有許多疑惑等待求解!
想罷,她邁腳上前,向學堂里邁去。
這時,詩琴卻惶惶不安的喚了一聲:“娘子!”
顧鈺轉身看她,就見她一臉擔憂關切的叮囑道:“你今天要多加小心!”
“你是怕我被殺?”顧鈺笑了笑,問,接著又調笑似的說了一句,“我怎么可能會那么慫?”
慫?那是什么意思?
不過,看娘子那戲謔甚至有點像郎君般玩笑的表情,詩琴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這樣一想,詩琴的臉不禁又一紅,她怎么會將娘子拿來與郎君相比,是因為她身上那種瀟灑不羈翩然如林下之風一般的氣度嗎?
“娘子,我在外面等你好了!”她道。
庶女是沒有資格帶婢女一起上學的,甚至可能連塌幾都沒有,嫡庶尊卑在世家大族中的規矩不可廢。
顧鈺點頭,走了進去。
她一進去,學堂之中便是嗡嗡聲一片,那些或坐或站的女孩子都齊齊的朝她看了過來。
顧十三娘更是騰地一下站起了身,指著顧鈺罵道:“她怎么也來這里上課了?嫡庶不能同席,這府里的規矩還要不要了?”
詩琴聽到聲音,連忙跑了進來,站在顧鈺身邊,對顧十三娘道:“這是老夫人的意思,以后十一娘可與嫡出姑子們一起進學。”
“祖母的意思,誰能證明這是祖母的意思?”顧十三娘仍是不服,事實上,自從昨晚有人半夜將她吵醒,并從她院子里抓走一名仆婢之后,她心里就窩了一肚子的火,好像自從這個十一娘落水醒來之后,她的倒霉事就一件接一件的來。
母親罰她,祖母訓斥她,現在連這個庶女也可以來羞辱她了!
顧十三娘跳起來,就要沖到顧鈺面前,這時,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了來。
“我可以證明,這是顧老夫人的意思。”
隨著這聲音傳來,學堂里的女孩子們皆齊刷刷的側首,將目光投向了正從學堂門外走進來的人,原本在她們先聞其聲時,就對來人充滿了幻想,這也不怪她們不充滿幻想,因為這男子的聲音實在是太過動聽,直如冰玉相擊,琴弦低鳴。
然而,當眾女看到男子頭戴幃帽,穿著一身極為樸素的粗布青衣時,就十分失望了。
“你是誰?”顧十三娘更是不客氣的問道。
男子抱著一把焦葉琴,走到學堂的上首,就著一蒲團坐了下來。
他慢條廝理的將焦葉琴抱到雙膝之上后,才漫不經心似的語氣輕悠,說道:“我是你們的教習!”,然后也不看顧十三娘,而是將目光投向顧鈺,伸手示意道,“顧氏阿鈺,你坐下!”
顧鈺怔怔的看著這名琴師,愕然失神。
顧十三娘卻是尖叫起來:“你說什么?她一個庶女,怎么能與我們同坐一席,教習,你莫不是根本不懂貴賤尊卑?”
說他不懂貴賤尊卑,便也是羞辱他本身就是個沒有貴族教養的低賤之人!
顧十三娘這已是完全將這名男子當成了身份低微的寒門子弟,故而語露嘲弄,根本沒將他放在眼里。
聞言,青衣男子也不怒不惱,依舊語聲清越,道了一句:“你既跟我談貴賤,那么,我們不妨試論一下,何為貴賤?就以莊子與孟子之言試論之?”說完,他雙手拂在琴弦之上,略微調了調弦,便有“錚錚”弦音自指尖流淌而出。
顧十三娘卻是一怔,她雖啟蒙得高,可至今也只讀了一本論語,那莊子老子的她素來看著頭疼,也不愛談玄,平日里跟著姐妹們一起出去效游,也只是為了看一看那些在詩會雅集上俊美郎君們的風貌。
見顧十三娘漲紅著一張臉,久久不出聲,坐在學堂后方的顧十娘站起來說話了。
“教習,讓我來說罷,莊子有言,時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于行善之美。”她道。
青衣男子似笑了一笑,繼續拂著琴弦,這時,顧七娘也站起來道:“孟子說,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耳矣!”說完,還瞪了顧鈺一眼,好似替她解圍一般。
青衣男子仍是一笑,接著又將手指向顧鈺,道:“顧氏阿鈺,你來解釋這兩句話的意思。”
顧鈺又是一愕,好奇的看了這青衣男子一眼,方道:“莊子的意思是,處于高貴處的人不一定一直高貴,處于窮困中的普通人不一定會一直低賤,而孟子的意思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可貴之處,且無論是莊子還是孟子,于貴賤之外皆論了一個德字,貴賤之分在于行善之美。”
說罷,顧鈺又將目光投向了顧十三娘,“君子不揭人之短,不諷人之過,學堂之上,何得言貴賤?”
這時的顧十三娘才赫然反應過來,原來這名琴師是在借她們的口來嘲笑她的無知,霎時間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臉色青白交加,直跺了一腳后,便抹著眼淚向學堂外跑去,出門前,還指著顧鈺恨恨道:“顧氏阿鈺,你等著!父親祖父他們很快就要回來,待他們回來……”后面的話她沒有說下去,便急匆匆的跑開了。
而顧鈺的目光便漸漸的冷了下去。
是了,她記得的,便是在三月三春楔之前,她的祖父、父親及伯父們都會休沐歸來,這不是慣例的休沐,而是因為天子即將要駕臨于晉陵,因為是微服出巡,所以這件事情除了祖父這樣的老臣知道外,晉陵城中的百姓并未有耳聞,她不知道天子這次出巡的途中到底有發生過什么,但天子歸都之后沒多久,祖父便被罷黜了官職,雖然名義上說得好聽,稱其為致仕,但顧鈺曾經有翻過成帝批閱的祖父請辭的奏章,從奏章里的言辭來看,祖父也許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迫不得已。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天子此次微服出巡,必然是為了參加這次王逸少所主持的清談雅集。
而在這次清談宴會上,有一個人將會自此名聲大嗓,響譽江東!
這個人便是桓澈。
正思索間,一縷宛如泉水淙淙般清越的琴音傳來,曲調高遠,俄而如雪山將崩,鷹嘯長空。
顧鈺便收回神思,看向了眼前的這名琴師。
到底是誰想要殺我?是他……還是你?
一堂課完之后,青衣男子也不多話,便抱著焦葉琴閑庭信步的離去。
顧鈺悄然跟上。
待走到一片竹林中時,那青衣男子才似發現她跟蹤一般駐足留步。
“你找我有事?”停下腳步后,他也不回頭,只是如慣常談話一般的問。
顧鈺答道:“我覺得你是一個有密秘的人!”
“所以你是想來探聽我的密秘。”
“我不想聽你的密秘,我也知道你不會說,但是我需要為自己解惑!”顧鈺說道,然后下一句,話鋒一轉,“所以,失禮了!”
說完,顧鈺便縱身躍起,手如疾電一般朝青衣男子的幃帽探去,可沒想到,這青衣男子只是將身子微微一傾,便躲過了她這突如其來的一擊。
果然是身懷武藝之人!
顧鈺眸子中幽光一閃,下手便再也不客氣,陣陣掌風如刀擊向了男子被皂紗掩蓋住的臉,竹林之中一時間落葉紛紛,衣袂之聲,落木之聲,不絕于耳。
就在顧鈺折腰而下,勁風掀起男子的皂紗,男子潔白如玉的肌膚以及高挺的鼻梁印入眼簾之時,驀地,耳畔傳來一聲叫喚:“娘子——”
是妙微的聲音!
顧鈺這才停手,而那青衣男子也只抓了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再亂動,然后轉身翩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