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義上,輪回鏡靈是語凝海的掌管者,但此刻,看著赤靈丹這得意洋洋的樣子,他感到自己連人間傳說中的奴才都不如——
他費心費力,是為了誰啊?為什么赤靈丹會生成這樣的心性啊?
太頑劣了,這樣如同三歲頑童一般不知輕重的海之領主,叫他怎么發自內心服從?
輪回鏡靈覺得自己好倒霉,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逐漸浮現出悲愴的神色,然后醞釀了許久,終于受不了了,轉過頭就抱著白玉鼎開始嚎啕大哭:
“我不要再管這些爛事兒了,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太累了……為什么別的鏡靈都可以安安生生什么都不管,我為什么要管什么狗屁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想管了,翻山倒海也罷,生靈全無也好,跟我沒關系,跟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衛襄見過穩重嚴肅的輪回鏡靈,也見過面帶微笑的輪回鏡靈,也見過對她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的輪回鏡靈,但她從來就沒有見過哭成這個樣子的輪回鏡靈。
尤其是輪回鏡靈和其他的那些小年輕不一樣,一直都是一個中年美男子的形象出現的,在衛襄的眼里,算不上父輩吧,至少也是叔叔輩兒的人。
現在這樣的一個人,似乎是因為她的任性哭成這個德行,要說衛襄的良心一點都不會痛,那是不可能的。
衛襄從尉遲嘉身上飄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俯身湊到輪回鏡靈面前偷偷瞟了一眼,發現輪回鏡靈不是在裝哭,是真哭,一雙飽含風霜滄桑的眼睛,變成了通紅的顏色,滿臉的悲愴,好生熟悉。
衛襄仔細想了一下這種悲愴,想起來每年大周會試過后,那些人到中年,卻死活都考不中進士的舉子來。
那些人哭,是心痛自己半生蹉跎,哀嘆自己懷才不遇。
而輪回鏡靈,是被她給氣哭的吧?
衛襄后知后覺地覺得自己也許,可能,是有點可惡?
“嘿,別哭了……”
衛襄伸出手指捅了捅輪回鏡靈,但是她的手指在觸碰到輪回鏡靈的一剎那就變成透明了。
“真是奇怪,我好像碰到你們就會變成透明的,但是剛才我碰尉遲嘉的時候就不會啊……”衛襄看著自己的手指嘀咕道。
正哭得傷心的輪回鏡靈一聽,哭聲停了片刻,然后本能地扭過頭來給衛襄解釋:
“還不是因為你身為赤靈丹,本就和紫靈丹同出本源,別人不能碰觸你的魂體,他是可以的!”
衛襄很驚喜:
“大叔,你不哭了?”
“誰說我不哭了,我還沒哭完呢……”
瞬間感覺自己被套路的輪回鏡靈憤憤地甩下這么一句,然后回過頭,抱著白玉鼎繼續哭:
“我好慘啊,我太累了,我什么也不想管了……”
“哎,大叔,你哭得累不累啊,何必呢?就不能容我再玩兩天嗎?”
“不能!”
一聽衛襄的語氣有所松動,輪回鏡靈立刻回頭,斬釘截鐵地說道。這種在哭與不哭之間來回切換的本領,讓衛襄幾乎看呆了。
她一直以為這大叔老實又穩重的,沒想還會這么花式裝可憐啊!
哼,裝可憐,誰不會啊?
衛襄干脆也抹抹眼睛,也趴在白玉鼎上開始裝哭:
“我也好累啊,我不想做海之領主,我就是一混吃等死的廢柴,我就想開開心心活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憑什么讓我這么累啊……憑什么把那些狗屁四海安定,天下太平加在我身上啊……嗚嗚嗚,我還不如真的死了算了……”
輪回鏡靈:……
你妹啊,說好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嗎?!
妄圖以賣慘喚醒衛襄良心的輪回鏡靈,終于敗在了衛襄的沒心沒肺沒良心之下。
說白了,衛襄這個海之領主可以隨時撂挑子走人,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再次派遣蒔溪,前往蓬萊請德山老頭兒來。
如果說這個世上還有人能在衛襄這等無賴面前取得壓倒性勝利,那就只有這個老頭兒了。
至于站在一邊的紫靈丹么……呵,只要不跟著赤靈丹胡鬧,保持冷靜客觀,不助紂為虐,他就心滿意足了!
蒔溪這些日子沒少在語凝海和蓬萊之間來回,得了命令,很快就擺尾離去,前往蓬萊搬救兵了,任憑衛襄在她身后如何呼喚,都沒有回頭。
氣得衛襄直接跑過去踢了魚滄海一腳:
“我說你也太沒出息了吧,還鮫人之王呢,連自己的子民都管不住!”
魚滄海也很委屈:
“不都是你把我們送來這里給這個破鏡子管的嗎?現在還怪我,你講不講理?”
“跟你我講什么理!”
衛襄氣哼哼跑了,繼續回去歪纏輪回鏡靈:
“我說大叔,你就不能再容我兩天嗎?”
“你喚我一聲大叔,我很想再容你胡鬧幾天,但我可不只是你大叔,我還擔負著整個語凝海的安危。換而言之,您可以胡鬧,但我不能。”
哭完了的輪回鏡靈,責任感繼續爆棚,對衛襄的無理要求斷然拒絕。
衛襄非常不服氣:
“我怎么就是胡鬧了啊,我就是覺得這樣其實也很好玩,想多玩兩天而已!”
“可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您得知道輕重,知道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
輪回鏡靈再次開啟了苦口婆心的教導模式。
但是衛襄可是不愿意再跟他打嘴仗了,捂著耳朵二話不說就跑了,然后去找尉遲嘉探討“私奔”的問題。
“尉遲嘉,咱們跑吧,等師父來了,肯定不會放過我的!”
衛襄掛在尉遲嘉身上說道。
尉遲嘉已經回到了白玉鼎中,將衛襄的本體從混元鼎中拿了出來,放在白云團中養著。
衛襄這邊猛地撲上來,讓他既驚喜又有些羞澀。
他故作鎮定地垂眸片刻,緩緩搖頭:
“不行,我不能帶你走。”
“怎么,你不喜歡我了?”衛襄立刻對尉遲嘉發出靈魂拷問。
“不是不喜歡你,正是因為我喜歡你,才不能再容忍你胡鬧。”
尉遲嘉將衛襄的本體在白云團化作的云床上安頓好,告訴衛襄一件事:
“我從北海歸來之時,路過臨仙鎮,聽到滿大街的人都在議論去扶桑故尋找機緣的事情——我總懷疑,這個在背后散布流言的人,和當初散布你是妖女的人是同一個。這個時候,你就算是好端端的,都會令人擔心,更何況你現在魂體分離,又怎么能讓人放心呢?”
“散布流言?又有人要搞事情了?”衛襄聽了這件事第一反應也是這個,但是她很困惑:“可是當初總想害死我的那個什么凌瀚的師父,不是已經死了嗎?”
“聽濤真人的確是死了,但是我懷疑,還有一個人。你仔細想想,看能想起來嗎?”尉遲嘉誘導衛襄自己動腦筋。
衛襄捧著下巴做思考狀,想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了:
“你是說我們從南海神廟穿到扶桑故地那天晚上,與聽濤一起出現在扶桑故地的那個黑衣人?”
“沒錯,就是他。”
說起那個黑衣人,尉遲嘉微微皺眉:
“我總覺得,那個黑衣人很熟悉……”
“不管熟悉不熟悉,那個黑衣人鐵定是和我們有仇,所以,你是擔心他再來害我?”
“不是我擔心他會來害你,是他一定會來害你的。”尉遲嘉很篤定地說道。
衛襄的魂體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本體旁邊,哭喪著臉:
“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啊,自從做了這個見鬼的海之領主,三天兩頭就有人想要我的小命,我也太不容易了……”
“世間事有失就有得,如果不是我們身為語凝海的海之領主,那么在北海遇到父神遺魂的時候,你的魂魄,未必能保留下來。所以,襄襄,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你如今不愿意回歸本體,并不是好玩,而是冒險,不光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在冒險,還在拿整個語凝海以及東海的安定在冒險。”
尉遲嘉將利弊一一攤開之后,并不再多說什么,而是留給衛襄自己思考。
衛襄坐在自己的本體旁邊沉思了一會兒,再次確認:
“我要是出事了,真的會對東海有影響嗎?”
“那當然,我們兩人任何一個人出事,都會讓語凝海崩塌,東海是肯定會跟著遭殃的,你忘了之前東海的兩次海水上漲肆虐嗎?”尉遲嘉神情十分嚴肅而認真。
“我……”
衛襄一口氣堵在了胸口,說不出話來了。
這種背負天下的感覺,可真是糟透了!
可誰讓她在意蓬萊,在意東海呢?甚至,她還得在意外面那個捶胸頓足的大叔啊。
片刻過后,衛襄終于妥協了,自嘲地攤攤手掌:
“算了算了,我回歸本體就是,我既然這么幸運地被上天選中,我能有什么辦法?哼,大叔這會兒還不知道怎么在心里罵我自私自利呢。”
說完,她身體就直直往后一倒,毫無預兆地倒在了自己的本體之上。
尉遲嘉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
任性的時候比誰都任性,但是懂事的時候,卻比誰都懂事,這本來就是襄襄的性子啊。
白玉鼎外面,輪回鏡靈尚且不知道衛襄已經被尉遲嘉教化成功,還在苦苦等待德山老頭這個盟友。
而因為語凝海如今牽系著徒弟的生死,德山老頭這個盟友比往常任何時候都給力,一聽說輪回鏡靈有請,二話不說就放下一切事務,風風火火地趕來了語凝海。
一到白玉鼎前,德山老頭就怒喝道:
“孽徒,還不給我滾出來!”
這一聲怒喝,嚇得蒔溪和魚滄海還有胖胖同時一哆嗦,都跑得老遠。
但是衛襄卻悄悄地從白玉鼎上面探出頭來,笑嘻嘻地朝著師父揮手:
“師父,我在這里!”
畢竟被師父罵了三年多,她很清楚,師父這聲中氣十足的怒喝中,只帶了三分怒火,剩下的,帶著五分擔憂,兩分激動。
擔憂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徒弟還好不好,激動自己這個孽徒的本體總算是從北海被運回來了。
德山老頭聞聲抬頭看去,一眼看見自家徒弟那張可惡的臉,頓時也顧不上什么儀態自尊了,飛身而起直奔衛襄而去。
“你給我出來!”
德山老頭明知道自己現在是抓不住徒弟的魂體的,但還是出手朝著徒弟抓了過去,帶著嚴父看見頑劣的孩子之時的恨鐵不成鋼。
但是出乎德山老頭意料的是,他這一抓,居然真的抓住了什么東西——
他抓住了小徒弟的衣角,還有她的一截手臂!
本來也就沒想著反抗,衛襄就被德山老頭這么一扯,被生生從白玉鼎中扯了出來,漂浮在了透明的水中。
“師父饒命,您這回要打我,您輕點兒打,我可是剛好不久,禁不起你狠揍的!”
衛襄習慣性地抱住了腦袋自我保護,盡管她知道事實上師父并不會下太重的手。
但是她等了一會兒,并沒有迎來師父的一頓胖揍,耳旁響起的,卻是師父如同炸雷一般的一聲怒喝:
“輪回鏡靈你太過分了!我徒弟哪里不聽話了?她明明已經回歸本體了,她這么乖,你還叫人來我面前誣陷她?我看你就是居心叵測,誠心想要離間我們師徒之間的感情!”
衛襄被德山老頭扯著落到了白玉鼎前面,長發在水中漾來漾去,仿佛在應和著德山老頭的怒吼。
“不可能,她明明說了不愿意的……”
輪回鏡靈莫名背后,滿肚子的冤枉,直接就去扯衛襄的衣袖,但是結果很顯然,他把衛襄的衣袖扯在了手里!
“你!”
輪回鏡靈差點兒一口老血吐出來——
這個可惡的小祖宗,這是知道自己逃不過去了,所以干脆在自己師父面前賣個好,順便倒打他一耙是吧?!
可偏偏他還不能說什么,因為這特么是好事兒啊!
他敢說赤靈丹回歸本體不是好事兒嗎?!
她這么乖,乖你妹啊!
輪回鏡靈再也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好在衛襄既然已經決定“棄惡從善”,就不打算再為難這大叔了,她很快跟德山老頭兒解釋道:
“師父息怒,其實,大叔沒說錯,我之前不愿意的,我也是剛剛才想開的——弟子是什么人,您心里不清楚嗎?再說了,大叔也挺不容易的,整天操碎了心,您就原諒他吧!”
輪回鏡靈:……祖宗啊,您到底是說好話,還是說反話啊?!
果然,德山老頭:“襄襄,不必害怕,師父在,誰也別想欺負你!”
衛襄:……
算了,她救得了天下,救不了大叔啊,愛誰誰吧。
語凝海底,輪回鏡靈和德山老頭很是比劃了一場,半個時辰以后,兩個人才平息了怒火,開始商議衛襄這個人的歸屬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