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無計可施
杜啟崖的鄙夷,那種從骨子里透出的瞧不起,周余以前見得多了,真的是習以為常。
可是今日的習以為常中,偏又帶著一些不甘心。
他憑什么就該遭人白眼呢?
周余反手摸了摸鼻尖兒,佝僂著的身軀試圖挺直一些:“杜大人,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這樣的行徑,覺得也不過六百多兩銀子,怎么就值得我這樣辜負陳家的幫襯和提攜。”
他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地把那口氣長舒出來:“說實話,這種事兒,我壓根兒就沒想過。您瞧不起也好,覺得我不惦記陳家恩德也罷,這世上,誰又會和銀子過不去呢?我和孫家又沒有仇,我和白花花的銀子,更沒有仇。說句不中聽的話,您別覺得我不識好歹沖撞您——”
他是把尾音頓了頓的,那姿態倒像是在等著杜啟崖松口,才敢繼續說后話。
但杜啟崖知道,他今日是有些豁出去了,謹小慎微橫是沒有用,打從方才自己沒給他留面子,他就心里明白,今兒這一關怕是很難過去,畢竟知府衙門的大堂上,還坐著一位齊王殿下。
于是杜啟崖也沒動,連眉毛都沒挑一挑,果然就又聽見周余自顧自的說下去:“您拿了孫家的銀子,陳家大爺的案子不也是一拖再拖了嗎?”
他說這話是壓低了聲兒的,倒也顧忌著這話不好輕易叫人聽了去:“這里頭的事兒,咱們都心照不宣罷了。其實您這些年,和陳家走得近,銀子一樣沒少收,但如今鬧出人命來了,您還是一心只貪孫家的銀子,寧可把案子往下壓,也要先把錢拿夠了。大人,要不為著您一拖再拖的,這案子又怎么會驚動了齊王殿下呢?”
周余這個人倒是個不糊涂的,一面說著一面嘆氣搖了搖頭:“您在官場這么多年了,早該想到的。孫家見使銀子買不回他們大爺的一條命,就勢必要打官場上的主意了,可他們家能指望誰?還不是要去求魏業這個親家,可求到了魏家,不就是求到了齊王府嗎?齊王殿下待魏家那位二姑娘如何,您比我們明白。所以您瞧,鬧到今天的這個地步,不還是您一手造成的嗎?今兒您進了門,又說了前頭那一大車的話,我聽也聽明白了,橫豎這案子多半和孫家大爺也無關,是陳家內宅之禍,且這個禍,恐怕落在我閨女頭上。”
說到這兒,周余心下也有了氣,可真不敢在杜啟崖跟前使氣性,本來他說了這一大車的話,估計就是戳了這位知府大人的心窩子了,他還敢使氣性擺臉子,那今兒個他就更甭想過去了。
周余頓了頓呼吸:“杜大人,所以您也不要來說我如何,做生意嘛,我沒損了陳家的利益,就算不上什么恩將仇報。”
至于此,杜啟崖真的覺得,周余這個人是可惜了。
以往這樣的人,他是不放在眼里的,即便看在陳正廷的面子上,偶爾多看周余兩眼,也絕不會高看他。
但今日……
有些話,分明就不是他該說出口的,可他渾然不怕。
這個人骨子里是有剛氣的。
反正事到如今,跑是跑不了了,這一趟知府衙門是一定要走的了,與其畏畏縮縮,倒不如活個痛痛快快?
這樣的人生,是杜啟崖曾經無比羨慕的,在他年少無知時,也是一心向往的。
痛痛快快這四個字,在他邁入官場的那一天起,就再也不會寫了。
他能隨心所欲嗎?便是到了今日,他做了一方知府,也是不能的。
這么些年貪銀子,好似富甲一方,可平日哪里敢那樣露富,唯恐被人告到御前去,只能小心翼翼的。
杜啟崖略合了合眼,沉思了好半天,等在睜開眼時,眼底的鄙夷和不屑全都不見了蹤影,臉上也沒有絲毫生氣的跡象。
周余稍稍安心,只要不動怒,什么都好說。
他又貓著腰,但本身他身形就有些佝僂著,便是再貓著腰,也并不顯得多謙卑:“杜大人,那您看這知府衙門……”
杜啟崖嘴角往上揚了揚:“知府衙門,周老爺還是要跟我們走一趟了,”他一面說,一面雙手抱拳朝著門外方向恭敬的做了個禮,“齊王殿下可還在大堂上等著周老爺。”
周余的臉立時就黑了:“杜大人,我說了這么多……”
“你說的再多,也不該說給我聽。”杜啟崖拉平唇角,往后稍退半步,雙手環在胸前,好整以暇的打量他,“你該不是以為,你同我掏心掏肺的說了這么多話,我就會到齊王殿下面前替你說情吧?周老爺,張氏那頭可是叫實實在在的拿住了的,你這七百兩銀子的虧空,你自己說不清楚,難道指望著我來替你說清楚嗎?”
他嗤笑一嗓子,越發往門口方向退:“你要真是不知情的,在殿下面前回清楚了,你們家這筆爛賬,自有齊王殿下派人來查個清楚明白,既不是你做的,你怕什么呢?不做虧心事,自然是不怕鬼敲門的。”
杜啟崖說話的工夫,人就已經邁出了周氏茶莊的大門,只又揚了聲朝左右衙役吩咐:“請周老爺府衙走一趟,把這些個爛賬也都規整收拾了,一并帶走!”
人是帶走了,賬本也一并帶回了府衙去,杜啟崖真的是一點情面也沒有給周余留,吩咐了人把周氏茶莊把守著,這就算是暫且給封了。
這倒不是黎晏交代下來的,只是畢竟涉及了人命案子,便是按照尋常查案的章程來走,茶莊也是要暫且查封的,等到事情查明白了,要說真的和周余無關,自然茶莊再還給他,可要案子是他做下的,這茶莊該如何處置,那還要聽黎晏來說,畢竟如今他是不敢再擅自做這樣的主了。
周余一路跟著衙役們出了門,眸中含著七分恨意,臨走時,不免頓住腳步,又回過頭去看身后被封了的茶莊。
半輩子——這是他半輩子的心血啊。
他瞇起眼來,只恨杜啟崖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卻又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