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者謀

第二十八章 記得

在這樣自在的氛圍中,蔣夢云也很奇特地沒有想到其他地方去,沒有忽然滿腔恨意,更沒有那種在薛皇后面前刻意表現出的哀愁。

也許真是因血脈相似,也許是祁王溫潤柔和的氣質叫人下意識放松,蔣夢云自己都沒察覺出來,只解釋道:“無妨,我不通音律,從小多看的是兵書,這些高山流水的東西通常都是看看別人做就可以了。”

她笑了笑:“不瞞殿下,我原本也想留下做個念想,還想著手抄一份帶來的,可后來一想,大哥人已經不在了,我死守著這琴譜又有什么意義?倒不如送給懂它的人。”

她說著,倒有些愉快地笑意,明顯帶了欣慰:“大哥若是知道殿下一看此曲便這般夸他,也定是高興的。”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祁王自然沒有再拒絕的道理。他將琴譜收好,又看了一眼那硯臺,面上便帶了了然,道:“那這個,大概不是姑娘挑的了。”

蔣夢云“嘿嘿”笑了兩聲,沒作答。

墨子祁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嘴角向上彎了彎,將硯臺放到了一邊。

芍藥站在蔣夢云身后,見那本破琴譜得了祁王青睞,自己挑選的硯臺卻被冷待,頓時死死抿了嘴。

今日前來本身的主旨便是鑒定那幅畫,將蔣夢云送的兩件東西都細看過,墨子祁便伸手打開了畫軸。

寧國京都的街景,隨著他的動作緩緩呈現。

從前蔣夢云是曾看過這幅畫的,但當時她對此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不過稍稍瞥了一眼,評價也不過一句“畫得挺像一回事”,如此而已。后來家中慘變,她夜半時分在灰燼中將它搶出來,也曾瞧過幾回,卻沒敢往深處細細欣賞。

物是人非,當初的心態與如今大不相同。

那時看畫,只是覺得作畫之人應當是身臨其境,照著當時所見復描出來的,不過一個“像”字。可現下才發覺此畫筆墨流暢,卻又極重細節,畫中的一切與自己曾生活過的地方重疊,完全都“活”了起來。

蔣夢云離得并不太遠,因此能清晰看到街道兩旁的商販。那其中有男有女,道中的行人有老有少,有一個少年立在一個小籠包的攤位前,正在討價還價。攤主的表情極其無奈,少年卻春風得意,頗有幾分意氣昂揚。

此地應是京都的南街,大道兩旁除了小攤,便是林立的鋪子,比之朱雀街實則要繁榮很多。因為寧國的許多鋪子是雙層建筑,招牌一掛,迎風招展,便更顯得熱鬧。蔣夢云還在閨中時,最常喜歡偷溜去的便是這里。

她忽然愣了一下,覺得這場景著實有些眼熟。

街景熟是應當的,可場景熟便不對勁了啊……蔣夢云細細去看,正在討價還價的少年身后不遠處,還站著一個人,不過戴著面具完全看不出長相。

等等,面具?

有那么一瞬,她覺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下一刻就被祁王擾亂了思緒:“這,的確是本王所作。”

鑒別自己所作的畫,按理來說不該花這么長時間。可祁王也不知為何,在蔣夢云細看時,雙眸也似被畫中的場景吸引住般,注視了許久。

他的神色很奇怪,不知是追思起自己當初在寧國京都的日子還是別的什么,顯得有些不舍,又帶了幾分憧憬,后來則變得隱忍而內斂,可惜蔣夢云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曾發覺。

待他說完,她才將目光轉向他。

祁王已卷起畫軸,站起身來親自遞還她:“你真的……得好好收著,本王在外流傳的畫作著實不多。”

“是。”蔣夢云應了一聲。

這話聽著有些奇怪,似乎原本是想問她什么的,結果卻忽然半道改了詞兒,變成了一句囑咐。

否則祁王再如何自戀,也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其實無論畫是否是他所作,于她而言都是要好好收藏的,如今因是他親筆,價值上自然又提升了不少。可惜方才他收起的太快,害她好不容易被召喚起來的記憶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也許待回宮去,她得再好好看一看。

墨子祁卻又說道:“不過你現在住在中宮,這畫畢竟是寧國京都的街景,掛在屋里怕是不成,剛好這兩日我又作了一幅大梁京城街景圖,你帶回去。”

如果她還沒老糊涂,蔣夢云記得昨日在御花園他明明說自己這些天沒作畫的。

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墨子祁沒等她問,自己給了解釋:“那畫閑時看看還算有些意趣,可要讓三公主拿去做生辰禮實在不像,我昨日便不曾說出來。姑娘可得護好了,三公主若是知曉,怕是會搶的。”

最后這話瞧著只是普通的打趣,可蔣夢云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卻覺出不對來。

她不動聲色,笑著點頭,墨子祁很快換了話題:“上次跟姑娘說過,本王府中有寧國的廚子,今日既來了,便在這里用過午膳再回宮吧。”

不等她回答,他已抬了腳往外走:“王府后花園里還種了些果子樹,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雖是個問句,但蔣夢云對天發誓,她真的沒有感受到任何被詢問的意思,因為他話音未落,人已經快到門前,又轉過身來看著她,很明顯是要她跟著。

第一次出宮,若是在外逗留的時間太長怕是不好,蔣夢云扭頭看了一眼芍藥,正想著要不要拒絕,就見芍藥已邁開腳緩緩跟上了祁王的步伐。

這可就怪不得她了,回頭也不會需要她去找理由向薛皇后解釋。

出了門往后花園走去的墨子祁,聽到身后蔣夢云跟著出來的聲音,終于忍不住嘴角又勾了笑。有一種快要溢出的滿足感蕩在胸懷,讓他覺得這么長時間以來的等待都有了價值。

但下一刻,他又微微皺了眉頭。

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其實這是他剛剛就想要問她的,這幅畫旁人也許不知主題,可他作的明明便是他們初次相見的那一幕,他原以為,直至此刻承認了是他親手所作,她定會反應過來的。

可她沒有。

“殿下?”蔣夢云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墨子祁聽到她帶了些關心的問,“您沒事兒吧,看著臉色不大好,要不要找個太醫瞧瞧?”

墨子祁當然用不著去找什么太醫。

他身子好得很,雖是比較頎長清瘦的身材,并不像二皇子那樣從外形便能看出壯碩,但其實結實得能徒手打死一頭牛。

這話當然沒法跟蔣夢云解釋,他下意識想隨便找個借口敷衍過去,結果卻發現自己對著她是真不會撒謊,最終也只好搖頭道:“本王無妨。”

思索許久結果卻回答得如此生硬,倒是跟平日里看去沒什么區別了。

蔣夢云覺得挺有意思,之前看到他與旁人說話,每每反應慢一拍,且慢了之后也還是直來直去,她還以為他是故意的,可現下看來,在說話這門藝術上,他是天生缺了一竅,想后期找補都沒門。

不過,他的行為卻是體貼的。

墨子祁身量極高,腿自然也長,緩緩邁出一步便要蔣夢云小跑兩步才能跟上。

但即便他似乎在腦子里胡思亂想著什么,卻還是本能照顧到她,因此兩人之間并沒有拉開太長的距離。

蔣夢云能很清晰感受到對方釋放出的善意,可這人實在不擅長與人交流的樣子。

他過分安靜,也不知是不想還是實在找不到話題,一直就這么默默無聲地只顧走,空氣頓時尷尬得要凝固起來。

也許她應當發揮自己特長,蔣夢云都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無力感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本能地挑起話頭:“殿下平日里都練劍嗎?”

這話之前進門時她便想問了,只是那時他收劍極快,后來換了衣裳又是泡茶瞧禮物又是看畫,反倒不好再提起。

聊天這件事,對她來說本就易如反掌,再說祁王殿下這個人本就有許多話題,更別提他竟還有不為人知的隱藏技藝。

此刻既是閑談,問也無妨。

祁王明顯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回過神來:“是,本王自幼習武,只是身在大梁根本用不上,因此沒多少人知曉。”

唯有那一次他只身入了寧國,原不過想見一見母親的家鄉,卻在半途被一股不明勢力瘋狂追殺,險些被逼入絕境,那時命懸一線,他才真正將劍術用到極致。

雖已過去了許久,可那日和他們蔣氏兄妹三人聯手抗敵的情景,卻仿佛還在眼前。

他記得那么清楚,她卻忘得一干二凈。

祁王又不說話了,蔣夢云眨巴了一下眼睛,難得產生了一股奇怪的念頭,看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聊天這件事對她來說可能還沒有到易如反掌的地步。

至少祁王這話回的,就直接終結了話題,叫她再想發散一下多問兩句都難。

好在祁王也覺出不對,又硬生生地加了一個問句:“本王劍術如何?”

這話換作任何一個旁人都不會拿來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