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縣的縣衙被灑掃得干干凈凈。
吳夔在前,穆瑞和祖希在后,三個人恭恭敬敬地捧了若干卷宗,呈給堂上端坐的大夏寧親王南虢。
寧王殿下便如傳說中一般,只在初見的正式場合朝服朝靴、頂冠珮綬。一俟進了內堂,雖然仍要先處置公務,卻立即便換了青色長衫,戴了尋常頭巾,平易近人、滿面含笑。
“吳縣令災后處斷有方,疫情防治尤其出色。本王回京,定要跟陛下好生夸贊一番。”
南虢不吝嘉獎,話說得滿座生風。
可越是面對這樣的上官,吳夔卻越是心生警惕,萬分謹慎地低頭回話:
“大河在魏縣境內決堤,十室九空、生靈涂炭,下官已是不赦之罪。如今也只是竭盡所能,補救一二。寧王殿下謬贊,下官慚愧,無地自容。”
“去年秋天,前任魏縣執意告病辭官,你是冬日到任。下車伊始,便巡查全縣。
“本王聽山東道告訴過,你曾三次遞了奏折,要重新加固堤防。是戶部沒錢給你,才拖成了大禍。
“便有錯,錯也并不在全在你一個人身上。吳縣令無需自責過甚。”
南虢越發和煦,又轉向穆瑞:
“你制的水災后防疫法冊子,本王已經看過了。端是實用。待回京,本王會將此簿上呈陛下,請工部和太醫院照做,傳遍天下。
“阿彌陀佛,穆瑞啊,這可是功德無量的大好事。你這上官只替你求一個主簿之職,可有些輕了啊!”
南虢逗趣地輕笑。
吳夔也便跟著露出笑容。
穆瑞急忙一揖到地,口中鄭重道:“皆因此法并非小人所制。乃是已經仙去的神醫夜平多年踐行,其徒余氏四小娘子途徑此處,慷慨傳授。
“小人不過是將所有事項記錄安插,并在魏縣督辦一一照做而已。實在不敢居功。吳縣令替小人表功,也不過是看小人做事尚算勤勉,籌我的苦勞而已。
“王爺慧眼如炬,提及此事,想必是已經聽說了余小娘子之事。小人正要回稟——”
說到這里,穆瑞直起身來,看向寧王。
南虢不動聲色地含笑頷首。
“四日前,魏縣疫情得到控制。昨日夜間,疫區所有病患的癥狀均已消失。是以今晨開始,魏縣進入整體觀察期。
“余小娘子乃是隨伯父上京,獨自在此地耽擱良久,本縣上下十分過意不去。已經做好了打算,要將她引薦給二位王爺。
“可余小娘子堅持此事乃是她先師的藥方和治法,如今不過是夜神醫借她之手造福天下,無論如何不肯居功。
“今日黃昏,更是悄然起行,已經離開了魏縣。”
“走了?”南虢一愣,忽地臉色一變。
穆瑞剛要張口繼續說話,吳夔看了他一眼,穆瑞頓住,閉上了嘴。
“魏縣往京城,只有一條官道可走。”
南虢緩緩地靠進了椅子里,神情悠然,目光深邃,唇角卻輕輕地抿了抿:
“看來,本王在路上遇到的那位號稱是前來襄助的老大夫……”
說到這里,南虢啞然失笑,長身而起:
“那余氏身為女子,躲在馬車上不曾作聲,本王便將她臆想成了杏林老朽。哈哈,竟是本王之過,才與這位巾幗英雄緣慳一面!”
吳夔三人立即彎腰,眼睛看著地上,跟著輕笑,卻一個字的評論都不肯說。
南虢高高在上,眼睛盯著他們的頭頂,過了一時,方緩聲道:
“一路疾馳,累倒了我那蓮王侄兒。我自己也有些支持不住。如今既然魏縣并無大礙,那諸般事等,就明日再說吧?”
“是。還請寧王殿下早些休息。”
吳夔等立即告退。
出了門,三個人長出一口氣。
“這算是,過了一關么?”祖希忍不住小聲詢問吳夔。
“噓!”穆瑞忙拉他一把。
三個人叉手方寸,眼觀鼻鼻觀心,慢慢地走出縣衙,離開了親王護衛隊的視線范圍。
吳夔這才真正松了肩膀,嘆口氣道:“余娘子與二王擦肩而過,一面都不肯露。想必咱們這位自幼便禮賢下士的寧王爺,心中已然生了芥蒂了……”
“芥蒂?哼!從先帝到當今,對他還有芥蒂呢!他那芥蒂,隨便吧!”
穆瑞咕噥了一聲,冷笑;卻招來了吳夔狠狠地瞪了一眼,縮了縮脖子,不作聲了。
“不過,怎么一直都沒看見蓮郡王?傳說中那位不是這等弱不禁風啊……”
祖希于這種事不大通達,但看二人似是不想再提,便岔開了話題。
“這個啊!”
聽見這個問題,吳、穆二人臉上都露出輕松愉快的笑容來,穆瑞哈哈地笑:
“咱們蓮郡王實在是太過俊美,生怕被看殺,所以極少在人前露面。每回都說累病了,大家心照不宣罷!”
祖希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那阿鏑姑娘可要傷心失望了!”
關于阿鏑對蓮花郡王的那點子小心思,旁人不知道,他三個人卻是已經聽說過無數次,聞言相顧而笑,灑然歸去。
這邊縣衙之中,一間靜室,一把溫潤的聲音輕輕軟軟:
“這么說,一個時辰前跟咱們擦肩而過的,就是那位夜神醫的徒弟、能使出九箭連珠的余娘子?”
稟報的小廝笑嘻嘻的,先偷眼看了看旁邊,方低聲笑道:
“正是。恰好錯過。番梅姑娘這回可不用擔心了吧?”
“晴鶴啊……若是讓番梅聽見你又調侃她,怕是回府后的日子,要難過了呢……”
那個輕輕軟軟的聲音也微微帶著笑意,頓了片刻,悵然若失:
“我聽說,那余娘子風姿卓絕,天下無雙……”
“要不怎么連韓大將軍都動了心,想給韓三娶回去呢……”叫晴鶴的小廝才嘀咕了一句,就被一個嬌俏利落的聲音打斷:
“掌嘴!這樣的謠言也是在主子跟前能嚼的?回去稟了王妃,看腿不打折了你的!”
晴鶴一個哆嗦,干笑不已:“這可不是謠言。這是前兩天在路上,寧王殿下說的。小的再嘴碎,這種話若沒根據,哪兒敢亂說?番梅姐姐,您別誤會了我……王妃那里,您還請口下超生……”
“我乏了。”輕輕軟軟的聲音漸漸寂靜。
小廝和女子也再沒有言語。
似乎,這靜室里從來沒有過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