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驚鸞

八十三 追名逐利終得悔

柳家村位于覆城邊界,因四面多山,道路不通,生活十分貧苦,村中能有三兩識文斷字的老先生就已十分不易,卻因家家都不富裕的緣故,鮮少有人送孩子進學。

然如此情形之下,卻出現一個僅靠偷聽偷學就能出師的孩子,著實令教書先生驚喜不已。于是籌集銀兩送他去皇都進學,拖關系拜了書院院首為師,這么一供便是數年。

而自五歲入院進學,至十歲做了秀才,十一通過鄉試,十三中舉一路至殿試,足以稱一聲天縱奇才。

這人便是柳君湅。

縱觀過去二十多年,雖早早失去爹娘,可土里刨食也沒將他餓死,之后教書先生與村中人籌款送他去皇都,再到得了院首賞識……柳君湅可以說過得順風順水,也助長他滋生出些許傲氣,全然不像一個從破落村莊出來的孩子。

“可我這些年來最大的幸事,便是來皇都結識了太傅大人。”

柳君湅席地坐于山路之上,仰望夜幕之上點綴的顆顆繁星,語氣淺淡。

“我到皇都時才五歲,那時先生將我送至學堂拜院首為師,我在那兒一待便是兩年。直至七歲,太傅大人來學堂中與院首閑談下棋,院中學生但凡知曉他的,都爭相逃了課想要一睹真容。我與他們一樣,卻也最是不同。

因我是唯一一個站在他面前,說要拜他為師的。”

說到此處,柳君湅微微一笑,目中似是帶著懷念,思緒也漸漸回到十多年前。

彼時沈崇尚還年輕,聲名卻已遠播大央,也正是因此得到先帝賞識教習眾位皇子,以近不惑之年的歲數登上太傅的位置,卻無人覺他不配此位。

而皇都之中年幼便文采出眾的孩子不計其數,柳君湅不算最突出,卻靠著一路順暢被慣出的膽氣,才敢站在沈崇面前強撐著仰起頭來。

七歲的男孩梳著總角,身著布衣,卻將腰身挺得筆直,說出的話也是一本正經。

“大人若收我為徒,日后定當不會后悔。”

春日暖風和煦,吹著樹葉沙沙作響,那小巧精致的鳥獸紋香爐之中檀香裊裊,更將屋中靜默渲染開來。

直至一聲悶笑打破沉寂,窗外偷看的學生接連大笑出聲,似是嘲諷他的不自量力,也讓柳君湅從面上一直紅到耳根。

可他仍是將腰背挺直,心中打定主意哪怕院首斥責于他,也要仰著頭出去。

然而他等來的卻并非是嘲笑。

其間經歷多少問答,又有院首說了多少好話,柳君湅當時因太緊張,致使伺候半點也不記得。

而他唯一記在心中的,只有在學堂中與沈崇最后的那一問一答。

“你既對自己如此相信,不妨你我打個賭。”沈崇俯下身來瞧他,神色溫和,“若你能在及冠之前奪得狀元,我便收你為徒,如何?”

“那便一言為定。”

該說年幼不懼,還是自傲夸大,總之對于尚還年幼的柳君湅來說,十三年足以讓他在殿試之上拔得頭籌,更何況還有太傅親自教習。

于是入了沈府,與沈家長子二子同進同出,如此便是八年,。

直到十五歲參與殿試,奪得狀元之名,卻在圣旨之前經人檢舉,說他買題造假。

“說來可笑,終此近二十年時間,我也沒能完成與他的約定,”柳君湅說到此處一聲諷笑,似又記起學堂外年幼的同窗哄笑一堂,“我終究沒能得到他的親口承認。”

沈傾鸞抱膝而坐,在他身邊聽了半晌,卻只能問道:“后來呢?”

“后來自然是被下獄。案子拖了半年連先帝都給拖死了,我卻沒得到真相大白,而是因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才得以放出。”

“那你這些逃命的手段,都是在此之后學的?”沈傾鸞追捕他近兩年,自是知曉他層出不窮的手段,是以此時有些好奇。

然柳君湅卻無奈地搖了搖頭,“機關所知還是大人教習,也就只有那些不入流的易容之術是我后來所學。”

“那你當初怎么沒有越獄逃生呢?”

這話原是玩笑,沈傾鸞雖這么說,卻從未想過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能夠逃出天牢。豈料柳君湅斜她一眼,說的卻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我若想逃,那十個大獄也關不著我,可世人皆知我出自沈府,若越獄而逃,豈不是正中歹人下懷為大人蒙羞?何況入獄之前大人便與我說過不必擔心,他定會為我平反。只是我沒等到罷了。”

沈傾鸞微微垂眸,替父親輕聲辯解:“他或許只是沒找著機會。”

“哪里是沒找著機會?”柳君湅輕嗤一聲,卻是對著自己。

“我追名逐利,為人孤傲,當初為了狀元之名,我在殿試之上說了不少先帝的好話。可我亦是蠢笨,未曾察覺朝局有變,當年太過注重討好先帝,卻成了當今皇帝的眼中釘。他們冤我是為了打壓大人,而大人不救我,便是對我最大的保護。

可我當時哪里懂這些?只當他是將我忘了,一經赦免便留信出走,直言恩斷義絕,也算做了一件大逆不道之事。直至我回村里種了半年的地,才有消息傳來,說是沈家一夜覆滅,無一生還。”

“你也知曉我那村子消息閉塞,待我得知此事趕回皇都時,此事早已了結。我站在那片飛絮之中,亦如那塵灰,茫茫然不知歸宿。”

柳君湅說到此處眼圈泛紅,最后只能將頭埋入雙臂中,聲音哽咽。

“事到如今我還在想,若不是我任性離開,大人會不會還有活路......就算我人微言輕,至少......至少能讓我送他一程......”

“我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可這些年即便知悉是奢望,我也一直將他當作我的父親......”

一番話說下來,二十五六的男子已經是泣不成聲,沈傾鸞亦是流下淚來,半晌將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輕拍幾下。

“父親大約也是將你當做兒子看待的,若非如此,又怎會將你接入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