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驚鸞

二百二十七 我愿隨君千萬里

十五登臺,一段戲言凄美悲涼,自此臺下王孫貴胄座無虛席,邀約不斷,而我眼中卻只那一人。

因那人曾對我說過一句話。

他說沉歡,你眼中只要有我一人就好。

層層疊疊的紗幔似是天宮中飄渺的云霧,而那身影更是如同戲于云間不知紛擾的仙子,連著歌喉也多了幾分空靈,宛若天籟。

“早便聽說這吟歡樓中戲唱的獨特,今日得見,果真是獨具一格。”身著華服的公子朝著身邊的人輕言一句,卻是發現同伴早便是聽得入神。

而再觀其他人,或是微微點頭稱贊,或是與身邊人一樣仿若置身凡俗之外,心中免不了感慨一出戲也是能將人感染至此。

大廳之中燃著的沉香幽幽淡淡,華服公子回過頭去,卻是免不了心中隱隱升起了些怪異之感。

一曲唱罷,這才是一出戲開始的地方,人影緩緩而出,一顰一笑一怒一喜,輕柔似水,天生傲然。

“這便是你之前與我所說的那人?”阻絕了視線的屏風之內,男子瞥了一眼臺上,問著對面的人。

而那人只是望著臺上的人,回答地有些漫不經心。“是,卻也不是。”

“這般模棱兩可的說法,倒不像是你的做派,這么些年久在凡俗之中,你倒是變了不少。”

“你從不曾了解過我是何人,便不能斷言我與以前是否相像。”

男子一笑,未曾將他這一句冷淡疏離放在心上。

“衾畫前些時日還與我提過你的行蹤,你是真不準備回去看一眼了?”男子又問。

聽得此處,那人才是轉過頭來,一雙眸子里滿是森冷,“你與她說了我在何處?”

“倒是沒有,我知道你一定不欲與她相見。只是方璟,一直留在此處,你難道不會覺得厭倦?”

“有人的地方便是有故事,有故事的地方,那便也不會無趣,”方璟兀自斟了一杯酒,復又將目光轉至臺上,“我看著別人的浮生空幻,聽著別人的領會,如此這么些年,倒是還沒有厭煩過。”

“再者說就算是待得膩了,換一個地方也是一樣。”

男子一笑,“這天下這么大,倒是能夠你換上一段時間,只要別等你膩煩了人間,跑去不該去的地方鬧騰就行。”

那一聲笑正逢上戲至停頓之處,便是愈發明顯了一些,即使后邊兒的話壓低了聲音,臺上的人卻還是因這不明的笑意微微一頓。

方璟朝著沉歡笑笑,似是讓她安心一般。

“她是許家人吧。”男子顯然是看見了二人視線交匯之時臺上人的笑意深了幾許,于是問出口的話帶著些意味深長。

“是又如何?”

“若是許家人,我倒是能夠明白你現在的所為。”見方璟沒有表態的意思,便繼續道:“許家的秘術畫魂,你得來著實沒有什么用處,倒是不如放過她,也不要再給自己積下罪孽。”

“是罪是功,自是不用你來判定,而我與她之間會有何牽涉,也自當與你無關。”方璟斜了他一眼,“你只便守著你的衾畫,其余的,你不該管。”

那一日之后,吟歡樓中常是被人道起的戲子換了一人,從開始妖艷柔媚的吟柳,到清冷孤傲的沉歡,那不過只是一夜之間,不過只是一戲之后。

那一場戲令得以觀見的人皆是贊不絕口,只是若非要說一個確切的緣由,便是各有說辭,使這位初才登臺的女孩兒一度成為覆城百姓茶余飯后的議論。

有人說定是要尋個機會見一見這位觀者口中“凈如蓮花,傲若寒梅”的佳人;

有人說戲子的身份輕賤,也不過只是打著潔身自好的幌子去取悅男子。

總之這吟歡樓中換了一位頂梁柱,也更是讓吟歡樓在覆城中名揚一時。

沉歡鮮少會有上臺的時候,吟歡樓中有一項規矩,便是今日唱什么由誰唱,都只憑著坊主自己的歡喜來定,如此也難為了那些想要一睹芳顏的人。

“沈府這邊兒要沉歡去一趟顧老爺的壽宴,半月已然來請了四次,今日就是第五次了,坊主也不怕得罪了人?”吟曲將請柬放到桌上,憂心地問。

“吟歡樓在覆城中的時間雖短,卻也不至于根基不穩,只是一個庶子,倒是不足為懼。”

吟曲望了悠閑品茗的人一眼,方才嘆道,“坊主莫不是整日里閑在吟歡樓中,連外邊兒局勢也不清楚吧,沈家在覆城中可是最有權勢的。”

方璟聞言笑笑,方才將茶盞放在一邊,“沈家在覆城中百年基業,自是得罪不得,不過我向來是不懼這些。更何況來請的也不是沈家的沈老爺,而只是一個不成器的庶子。”

“可是”吟曲的猶豫不決卻是讓方璟打斷。

“你覺得這件事情,是我讓沉歡去了便能了結的?”

吟曲正是要回答,可心思一轉便是想起了最近覆城中流傳的那些言論,張了張口,還是沒能說出來那句肯定的話。

“吟歡樓向來不曾攀附權勢,如今沉歡風頭正盛,覆城中但凡是能說上話的府中都是要相邀一場,那些人我們都已經拒之門外,若是應下沈府的邀約,難免不會被人說是趨炎附勢。”方璟頓了頓,原先面上的笑意卻是不再,“近日以來外邊兒也傳了不少于她不利的言論,沈府的人找她過去也沒存什么良善的心思,我只盼著她不受欺負,余下的便是不由我去操心了。”

吟曲細一思量覺得也不無道理,“只是坊主若是得罪了沈府,恐怕”

方璟自是知道吟曲所擔憂的事情,頗不在意地笑道:“我說過這些事情不由我去操心,你也不必太在意,吟歡樓能在短短三年之間站穩腳步,可不是一個沈家發難就能垮了去。”

吟曲聽到此處,只能將那請柬收回,準備尋個空檔毀了去,以免被沉歡看見。

“你先出去吧,讓沉歡來一趟,我有話要交代她。”

方璟話音剛剛落下,吟曲還沒來得及回,便是有一人推門而入,雖說離著那門還有些距離,二人便已經知道來的人是誰。

“整個吟歡樓中也就只要你敢來我這里卻直接用闖的。”方璟見到來人果然是沉歡,朝她笑道:“方才我還讓吟曲去尋你,倒是免了她到處找。”

“什么到處找,我除了在吟歡樓中還能去哪兒。”小丫頭徑直走到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雖說看見了桌上的點心便是緩和了面色,卻也不難看出是在生氣。

吟曲見此道了句告辭,便是離開。

“吟歡樓中應當沒人敢欺負你才是。”方璟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抹去她嘴角的糖粉,問道。

“我才不會被人欺負。”沉歡用手背蹭了蹭剛才方璟觸碰過的地方,臉頰卻是忍不住紅了起來。

“那你這是跟誰置氣呢?”方璟失笑問。

“常在吟歡樓中不曾出去,我卻不知外邊兒已經議論著我說我是勾魂的狐媚子了。”

“那些流言你不聽也罷,何必與那些人計較。”

“怎么能不計較,我不過是唱了幾出戲,又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們憑什么就這般折辱于我。”

方璟見她眉目之中滿含怒氣,嘆了一聲果然還是個孩子,這才輕輕撫平她的眉心,“我分明說過你不必在意,你眼中只要有我便好。”

畫魂商,莫相忘捌

戲子多情似無情,君子薄情似有請。

沈家來吟歡樓中邀沉歡去府中唱戲的事情不詳細說,總也就是不了了之,吟曲在心驚膽戰了半個多月之后,卻是收到了沈家那位庶出的少爺差人送來的信,那信中洋洋灑灑百余字,竟都是與吟歡樓中致歉,說是不該輕視戲子的身份,家中已經教訓了一番,望自此之后莫要有什么隔閡。

看到此處倒是讓吟曲哭笑不得,吟歡樓雖說是風雅之地,可在如此世家面前終究是上不了臺面的作樂賞玩之所,哪里需要在意有沒有隔閡這么一說。

只是信送到方璟手中之時,他卻是看也沒看便說了句以后不必與沈家客氣,吟曲心中雖沒了驚訝,卻是對方璟的身份更加好奇了幾分。

三月末了,春日悄然流逝而過,天氣愈發炎熱起來,吟歡樓的客人中是少了些嬌養的少爺,倒是多了不少尋常人家的公子。

畢竟吟歡樓中向來是一座難求價高者得,如今出高價的人少了,普通人倒也是能消受得起。吟歡樓也未曾因此而怠慢了客人,寒冰清涼,茶點解暑,絲竹管弦悠悠,戲子音語妙美,令人入得其中,便不愿離開。

雖說未曾得見這樓中第一人,卻也是不虛此行。

“吟柳姐姐可是要快些了,這一會兒便到了你上臺的時候了,可莫要讓人等急了。”吟素才拿了消暑的綠豆湯進來,便是見吟柳坐在梳妝臺前,那繁瑣的戲服還掛在一旁的架子上,絲毫是沒有動過的跡象。

“慌什么,左右都是替人的場,去早去晚都是一樣。”吟柳不急不緩地說了一句,便是收拾起梳妝臺上的胭脂首飾。

“我的好姐姐,你可別這么說,今兒本就是你的場,若是不去,坊主又是該說了。”吟素將木托盤放到一邊,急忙便是要取架子上的戲服替她換上。

吟柳卻是拿起了剪刀,裂帛之聲一響,那華服之上便是出現了一道口子。

“我說了不去,便誰勸也不會去。”說罷便是散下了高綰的發髻,從一旁拿了一卷書,往雕花躺椅上一靠,一副不愿意再說的樣子。

可吟素又豈能容許她這般輕慢的樣子,將戲服放在一邊,走到她身邊勸道:“今日怎么說也是坊主親自安排的,姐姐你哪怕再看不慣,也是要看在坊主的面子上去一次,有什么不滿的地方,咱們之后再與坊主提就是。”

吟柳本也就無心看書,聽她在耳邊煩擾這么一段,當即便是將書砸了出去,只是正巧砸上了桌上的白瓷瓶,清脆一聲仿佛是給人壯膽一般。

“同是撐起這吟歡樓的人,憑什么大熱天里她與坊主去了避暑之地,我卻要替她上臺?”

吟素微嘆一聲,“誰讓她是坊主心尖兒上的人呢,要我說姐姐也著實是沒有與她計較的必要,不過一個不成氣候的丫頭,等這陣子過去了,這吟歡樓要仰仗的還是姐姐你,只當現在是忍辱負重了。”

吟柳咬了咬唇,卻依舊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

“再者,姐姐上臺也何嘗不是個機會?客人們不過是圖個新鮮勁兒才會捧著她,久不得見總是會沒了興趣,等他們的心思又回到了姐姐這兒,任憑坊主再怎么喜歡她,也是沒了用處。”

“坊主再厲害也不會控制了人心去,架不過眾望所歸,便只能再如以前那般求著姐姐。”

“我倒是不必他求著我。”吟柳垂下眼簾,目光中復雜的情緒晦暗不明,“我只盼他能如對待沉歡那般對待我。”

吟素聽完不免訝異,“姐姐莫不是喜歡上坊主了吧。”

豈料吟柳毫不避諱,“當初他自亂兵手中將我救出,給了我一個安身之地,我便是對他暗自傾心,只是這三年我卻只見他一心為著沉歡一人,這讓我如何能不妒忌?”

“姐姐,你就聽我一句勸,這心思可是存不得。”

“為何存不得?”吟柳抬眸,那堅定幾近瘋狂,“她沉歡能存得的心思,我為何存不得?”

“這事兒著實沒什么好比的,坊主自然是好,這樓中但凡是差不多年紀的姐妹,又有幾個不喜歡這般的翩翩公子?戲子多情,念著戲里那郎才女貌便是暗自期許,只是那故事之中又有幾段不是禛心錯付?”

“姐姐,他是個沒有心的人,他不會去真心喜歡上誰,這看似有情有義的人,其實不過是披著溫和外表的薄情郎。”

“若為之深陷,便是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