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訣是個閑不住的,門中規矩嚴,主刑罰的明長老又似早記上了他的仇一般,斗雞走狗之事但凡被人捅到了長輩跟前,無論主犯是誰,他總得連帶著擔些許責罵。北訣有時覺得沉冤如六月飛雪,天不開眼時不我待,更多的時候——比如當他經主犯指使而淘了藏書閣跟前那顆百年老槐樹上的麻雀蛋時,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神氣。算來那些個淘氣師弟入門比他還晚,而這些上房揭瓦地里刨泥的主意他是從來想不出的,固許多時候,他雖覺冤屈,亦對自己有些許敬佩。
——不同于對臨衍的那種敬佩,只是覺得門中臥虎藏龍,自己總歸是有那么些不討人嫌的時候。
北鏡在章家的主廳里坐了將近一個時辰,好茶好點,水是方沏好的溫熱山泉,章二夫人坐在次坐上嚶嚶地哭。章家老太太倒看不出太多悲切,一一接下北鏡的問話又將轉頭吩咐小丫頭將二位好生伺候。北訣如坐針氈,誠惶誠恐接過小丫頭遞過來的茶水,一邊念叨著“慢點,不勞,我自己來”,一邊手指一滑,將那允州官窯里燒出來的青瓷茶杯摔了個粉碎。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他惶恐地念著,隨后便被那一貫雷厲風行的親師姐轟了出來。
而那簇據說由戶部尚書大人親賜的蝴蝶蘭正擠在墻角,實在太過寂寥了些。北訣在前院一方矮墻前蹲了許久,百感交集,對師姐的敬佩之情卻又誠摯了不少。昨日里收了師兄的紙鶴本想著接了師姐速速回去,北鏡剛到豐城,天還蒙亮,大手一揮便強拽著他拜了章家大宅。師姐不愧是師姐,上得廳堂舉止端正張弛有度,即能頂著婦人的哭泣端坐上半個時辰,也敢在師兄這尊大佛頭上拔毛。
門內小輩多為大師兄馬首是瞻,師兄雖不好哄,但總歸是一個戒尺敲得輕些的,不像鏡師姐那般,連縫在褲頭里層的“跪不痛”都能給他們扒出來。而究竟是被師姐罰跪在藏書閣頂樓抄經更痛還是被她一個大姑娘當眾扒了褲頭更痛,北訣念此皆惴惴,一時分辨不能。
天色倒仿佛更亮了些,北訣抬起頭,恰見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男人匆匆繞過影壁,也不看他,勁自朝主廳走去——而跟在他后頭那兩個小廝眼見他跨了正門,便也規規矩矩佇在影壁邊上,神色肅穆。也忒寂寞,北訣想著,隨手拽了一根蘭草油綠的細長葉子,繞在指尖上輕輕捏著,又見其花色鮮亮隱約是大理來的品種,價值連城,遂惴惴地放了手,心有余悸。
“那墻角蹲著的賊,就你!你在玩什么?”
北訣聞言大驚,轉了轉腦袋見左右無人,往上一撇,只見一個頭發細軟,面色如玉,眉心一點朱砂痣,渾身沾了不知從哪里滾來的爛泥的小娃娃趴在墻頭,一臉幸災樂禍地瞧著他。那娃娃見他傻不愣登的模樣,更是來勁,拍了拍泥滾的小屁股一蹦二跳跑到北訣跟前,照貓畫虎地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道:“方才我遠遠瞧著你紫衣垂地還當是一個仙人,這仔細看一看,確實教本少爺失望透頂。”
北訣瞧了瞧自己被常年皺了的衣領和衣擺上蹭臟了的蘇繡銀杏葉,揉了揉鼻子道:“……對不住,確實沒甚仙風道骨之姿。”
“瞧你這般,想必又是我那二叔喚來的……那叫什么?江湖二混子。”言罷頓了頓,又繞著北訣仔細打量著轉了一圈:“不過倒比那天被趕出去的臭乞丐好,好歹身上不是臭的。”
“……江湖……什么?”
“主人問話,哪容得你再反過來問我?”小娃娃覺得眼前這位仙人實在太過話多,惹人不悅,遂搖了搖頭,指著北訣頭頂上精巧的玉冠道:“那上面雕的是什么?取下來本公子瞧瞧。”北訣目瞪口呆,進而對三世為相五代受封太學的章家先賢們感到隱憂。
“……你方才說誰被趕出去了?”
“再廢話連你一起掃地出門。”小娃娃眼看這北訣一動不動,越發不滿,心下一橫,伸出手就朝他的頭冠拽去。北訣亦被此舉嚇了一跳,支著身子向后一仰,眼見躲不過那孩子肉乎乎的安祿山之爪,只得蹭一下站了起來,低下頭,看著他。
那小娃娃當是低估了八尺仙人的高度。北訣雖同仙風道骨無甚關系,只不過紫色長衫套在他的八尺身長與虎背熊腰之上,其形象莫名同偏門上貼著的鐘馗像漸漸合一。鐘馗高大兇猛,傳聞一頓能吃十個小孩,小娃娃仰頭看了他片刻,鼻子一抽,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聞聲而來的奶媽仆婦頃刻便將北訣給圍了。眼見明汐亦傻站在原地滿臉驚恐,同小娃娃大眼瞪小眼一時不知誰是誰受了驚嚇,又是誰欺負的誰,眾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欺負我!!”小娃娃的哭喊聲響徹了行云,而為首那奶媽卻是有些敬佩的:府里上上下下幾百號人,能不聲不響把這小混蛋搞得哭爹喊娘的這還是頭一個。
主廳里的諸位亦被這喊叫聲驚了,只見方才影壁前匆匆一瞥的墨綠色華服男子領著一眾驚恐下人將前院矮墻下的寸方土地給擠了個水泄不通。北訣有些心虛,撓了撓頭,訥訥瞧著臉若寒霜的師姐,一面想著她該不會在別人家的地盤扒了他的褲頭痛打一頓。
“師姐,我不是……”
“小侄不懂事,驚擾了這位俠士,切莫責怪。”綠衣衫的男子惡狠狠剜了一眼為首的奶媽,又朝北訣恭恭敬敬抱了個拳:“二位遠道而來,本該是我府上的座上客,府中現下騰不出人手,一個不留神讓他給跑了出來,實在是我們管教不嚴。”說完又頃刻沉下臉,朝那小娃娃道:“譽銘,過來道歉。”
那下娃娃倒似對這位大伯父頗為忌憚。他小嘴一撇,抽抽嗒嗒,挪到北訣跟前,仰頭瞧了他片刻卻又瑟瑟地抱住了奶媽的腿。
“北訣!”被師姐連名帶號這一喊確有破天之勢,北訣給嚇得抽了抽,連忙朝那小娃娃道:“對不住對不住都是我不好,不該嚇你的。我這就帶你去吃好吃的,別哭了好不好。”
那小娃娃聞言,張了張嘴,卻是哭的更狠了。
“你這江湖混混!偷東西的賊!我要讓神仙哥哥把你變成大母豬!”
“住嘴!這他媽的誰教你的!”綠衣男子聞言大驚,操起巴掌就要往那小娃娃頭上扇去。一旁奶娘見狀就攔,一面又差那奶媽速速將小娃娃抱走。眾人七手八腳,場面一時混亂,而始作俑者北訣小俠士乘亂偷偷瞥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師姐,一并忽然明白這小孩的污言穢語源自何處,一面思考該朝哪里跑才能躲過這天降橫災。
“不然……”他小聲重復了幾句,見眾人無一理會,便扯直了嗓子向眾人道:“不然,我帶這小公子去找些好吃好玩的,師姐你們留下商量正事,我們就……不在這礙眼……”他眼見北鏡瞇起了雙眼,眼中寒光隱隱不發,而剩下的半句話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敢,只得硬著頭皮接著道:“方才我同這位小公子確實有些誤會,他心思單純,我又年長些,我這就將他送回去,順路上好好和他道歉。”
“怎敢,俠士仁心,都怪我們太慣著他。”雖是這樣念著,大伯父亦給奶媽使了個眼色,身形敦厚的奶媽忙拉著混世魔王章小公子,避開章家大爺的金剛怒目,一路連拖帶拽,簇擁著北訣,匆匆穿過拱門朝后院走去。
后院本該是女眷居處,亭臺閣樓,廊腰縵回,好不精致端莊。北訣更是嫻靜端莊,方才只想著先逃了師姐魔爪了事,現下眼看著路經的侍女瞧了他滿臉的驚恐,更是渾身抑郁,垂著頭癟著嘴,不敢多看一眼,行錯一步。章譽銘被他大伯父的一頓連嚇帶罵倒是老實了,怯生生摟著奶媽的脖子,時不時抬起頭來瞥北訣一眼,眼瞧這紫衣美人也朝自己看了過來,又連驚恐帶嫌棄地扭過頭。
當下情形實在太過于怪異。奶媽對這被眾人簇擁過來的八尺壯漢亦不知如何是好,北訣咳了一聲,硬著頭皮道:“貴府實在是宏偉壯觀,方才嚇著小公子,實在過意不去。若無他事,能否懇請我就此別過……”
這前言不搭后語的一番話奶媽也是聽懂了,且長舒一口氣:“公子請便,待客不周還望莫要怪罪。”言罷一福身,章譽銘亦斜掛在她的肩頭上歪了歪身子,淚痕由在由是可憐,白嫩嫩的胖脖子上一段紅繩尤為引人注目。
“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吃好吃的嗎?大騙子。”被他抽噎著奶聲奶氣這一喊,北訣一時頭皮發麻。
“可……可你伯父令你不得踏出家門半步……”眼看那小娃娃抽了抽,又有嚎啕大哭之勢,奶媽連同北訣亦是慌了,遂搶聲道:“府里好吃的那么多,今早上剛出鍋的桂花糕,甜甜糯糯的我這就讓人給你拿?”侍女聞言忙一溜煙地跑了開去,北訣生生扯出一抹笑,和聲道:“方才是我不對,你脖子上的紅繩子多好看,那是誰送你的?”
章譽銘平生最愛看人服軟。北訣八尺仙人尚拜倒在了他的淫威之下,這讓他心下快慰,不計前嫌,遂掏出心口上熨了許久的一方白玉佩,道:“我母親從俊山上求來的,可貴可貴,賞你瞧瞧?”
玉石清潤如水,必不是凡品。北訣瞧得有些狐疑,隱約在這玉佩上探出些許不同尋常之處,卻又一時說不出何處可疑。他點了點頭,正想著回頭將此事告知師姐,卻聽那一路飛奔而去的侍女又奔了回來,一邊跑而一路踉蹌,滿臉驚恐。
她看了奶媽一眼,又看了看北訣,最終朝奶媽行了個禮,咬牙道:“前方有個小丫頭落了湖,剛被撈上來。請小公子和貴客繞個遠路,免得唐突。”
人命關天,北訣大驚,而章譽銘對此種七手八腳人群攢動之事向來來者不拒。他聞言亦是大驚,旋即興奮道:“快帶本少爺去看看!我要看落湖!”
而要事當前,自是無人理會他的淫威。眼看著他連同北訣正被奶媽牽著一溜煙地掉頭就走,章小公子憤懣不平,嘴角一撇,四手四腳地就要掙扎著落地:“帶我過去!不然我讓大伯打斷你們的腿!”北訣此時也已顧不得章氏百年清譽與后繼人的品德教化,他忙竄到奶媽面前抱拳道:“我是個外人,不敢唐突,然而人命關天,我又略懂些醫理,懇請您準我過去看一看,哪怕救回一條命,這功德也有您的一份。”奶媽不稀得那點功德,而對人命之事也有幾分忌憚,一時進退維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