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小輩漸漸分開一條通路,沐芳不著粉黛,一身灰布長裙走在前邊,季瑤身著天樞門低階弟子道袍跟在后邊。眾人見她,有不識者,議論之聲四起;然小輩可以議論,朱庸卻不得不對其躬身禮讓——不為別的,就憑她是山石道人的未亡人,也合該各仙家乖乖尊稱她一句“沐夫人”。
季瑤緊跟在她的身后,緊握著雙全,兩腿止不住地抖。她從未如今日這般成為眾人矚目之人,她已然習慣一個人默然呆在后山,默然練劍,默然讀書,默然看著門中弟子兄友弟恭,一派和樂。直至今早沐夫人專程將她叫到房中,道,師兄有難,門中有難,她不得不挺身而出,做這出頭之鳥,季瑤一時怔忪,直至現在腦袋都還是空的。
她環視一圈,周遭皆是生面孔,一個熟人都沒有。
“這位是……?”朱庸笑得甚是溫和慈愛,季瑤見此笑意,略放下心,一拜,道:“我叫季瑤,師從的沐夫人。師兄今日身體有恙,不便出席,實在遺憾。我修為雖低,也愿代師兄為門派爭光。”臺下甕聲四起,明素青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沐芳,一言不發,神色復雜。此姑娘他也略有耳聞,修為不高,出身不好,勝在細心;明汐見她,一驚,旋即皺了皺眉。
桐州一番嫌隙還沒扯個清楚,她現在又來作甚?
季瑤從未見過這般場面,一時也不知如何自處。沐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臂,朝朱庸笑道:“這孩子膽小,怕生,勞請朱觀主給她個機會,讓她給眾位仙友認個臉熟?”
此話一出,朱庸哪還敢不應?他笑意愈發慈悲,寬和,道:“夫人哪里的話。瑤姑娘初出江湖,我等都伸長了脖子等著看她的少年英姿,來來來,請,”他親自將季瑤引著往“玉衡”臺上去,罷了又問:“瑤姑娘是點將或是……?”
“點將罷。”她朗聲環顧一遭,臺下眾人摸不清她的底細,一時鴉雀無聲。只看她目中一凝,不同洗塵山莊硬碰,也不點其他門中其他人,偏生指著明汐,道:“我就同我師兄打一場。”此言既出,不光明素青,沐夫人也甚是詫異。照說季瑤但解眼下困,是輸是贏渾然無所謂,然而她專程指了明汐卻是為何?
“好,好,同門切磋,就看誰技高一籌,甚好。”朱庸喜笑顏開,為二人讓出臺面,季瑤深吸一口氣,心道,兔子不咬人,你還真當我好欺負?
——原來桐州之嫌隙,不只明汐一人記著。
好戲開場。眾人屏息凝神,明汐也屏息凝神,季瑤深吸一口氣,挽了一朵劍花,劍光如水,映著殘陽險峰,山嵐與天幕,天外一片薄紅。若當真細數二人修為,明汐入門早些,技高一籌;然而他方受了傷,季瑤經桐州一行又多了些歷練,是以二人對戰,勝負難知。
臨衍方才見師妹與師娘,早已心頭一緊,此時見季瑤招招輕靈,且戰且退,甚是從容,心下稍安。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只見朝華穿了一身同天樞門眾弟子一般的月白色長衫,長衫上繡著盈盈修竹,甚是清俊。她倒同清俊二字沾不上邊,朝華宛然一笑,明明目含哀怨,強撐喜色,這一雙桃花眼化作月牙,勾人心下發緊。“你怎的在這里——怎又穿成了這樣?”
臨衍略一咳嗽,刻意避過她的目光,訥訥道:“師叔讓我不可張揚,我方才在后山聽北鏡同人打了一場,這便來看看。”他說此話時目光飄忽,心不在焉,一看便對知心中藏事。“硯之呢?”他問。
“方才還見了他在四方交友,或許是人太多,被擠到不知何處去了。”此熙熙攘攘之集會確實令許硯之大開眼界,也令他如魚得水,朝華一莞爾,似嗔又如開玩笑一般,一咬下唇,道:“你又為何躲著我?”
“……我不曾……”此話臨衍自己都不信。他躲她便是怕見她的這般表情,似嗔又不像,似怨又帶著喜氣,一顰一笑皆在她的運籌帷幄之中,她的從容反襯得他越發心虛。怎的好好說個話都竟這般……色氣?臨衍道:“沒有的事。我回門中之后諸事繁多,你莫多想。”
但朝華卻不打算這般輕易放過他。她還想再辯,卻聽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呼。原來方才季瑤一劍大地回春甚是驚險,明汐躲得太過狼狽,連退幾步,袖子被她的劍光扯了個口。眾人擊掌歡騰,原來同門對戰,彼此對各方招式都太過熟悉,比的不只是誰更精絕,還看誰更能推陳出新。季瑤一招仙人指路連一式大地回春,明汐一個不慎,被她尋了個空,傷了半片衣袖。
他冷哼一聲,一招天地同悲緊隨而上,此招甚是剛猛,尤講先聲奪人,大開大合。據聞此招乃其師尊由沙場之中以一當十的槍法轉化而來,明素青長老年輕時曾從過軍,此事倒新鮮——卻不知他退伍之后為何竟胖成了這樣。明汐的劍意雖不似北鏡那般直來直去,然此招在他手上也甚是活靈活現,季瑤不敢同他硬抗,連連逼退。
“玉衡”臺下呼聲四起,季瑤一想到眾人都在看著自己,那一道道或窺探或狂熱的目光都如針一樣地扎在她的背上。所謂如芒在背,不過如此,她一腳踏在玉衡臺邊的一個矮石柱上,凌空借力,躲過明汐此橫掃之劍。
落木蕭蕭,連排的梧桐樹被此一夫當關之力擾得沙沙作響。
意外便發生在季瑤落地的時候。她落地后就地一滾,橫劍當頭,擋下明汐砍過來的一招。她本打著徐圖后手的主意,然而誰知當她試圖站起來的時候,忽然大腿一酸,抽了筋。明汐哪能放過這般良機,一劍一劍好不容情,季瑤拖著一條酸痛的腿,躲得甚是狼狽。臨衍一急,朝華忙按著他的肩膀,搖了搖頭:“同門切磋,你不便出面。”
待季瑤再接下明汐當頭砍來的一劍之時,她以長劍一擋,兵刃交接,“叮”地一聲,明汐虎口一麻,此招一偏,那劍竟直朝著季瑤肩膀上砍去!季瑤堪堪避讓,避是避過,她慌忙側身的時機,劍勢太強,未曾傷了她的身體,只把她那帶疤的左臉劃了一道口子!
血口不深,血珠過了許久方才沁出來。她在疼之前先感覺到了涼,明汐見狀,慌忙將劍一丟,道:“師妹我不是有意的!”眾皆嘩然,連沐芳夫人都猛地站了起來,她直至見了明素青面色鐵青,臨衍分開眾人直朝她奔來的時候才意識到,此一劍劃了她的臉,令她的容顏更是……令人心憂。
但她卻并未痛,只忽然覺得荒謬。怎的就她這張臉,平日一個個欲說還休欲蓋彌彰,待真劃了一道血口,一個個竟比她還要緊張?他們究竟在緊張什么?
臨衍支著“玉衡”臺邊沿飛躍而上,慌得連低調都再顧不得。明素青長袖一拂,大呵道:“你個孽徒!還不趕緊同你師妹道歉!”明汐早被嚇得蒙了,只道自己劍隨心動,怎的一劍還沒動明白便闖了這樣一個大禍?
直至臨衍現身“玉衡”臺,臺下議論之聲此起彼伏且愈演愈烈之時,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當真闖了個大禍。那此起彼伏的議論之聲仿佛同他遙隔著山海,明汐既感慌亂,亦感到一種前所未有孤獨——原來小師妹一個人在后山的時候便是這般,無人在意,無人聽聞,熱鬧都是其他人的,同自己絲毫沒有關聯。
“明汐!”
明素青一聲暴喝令他陡然跪了下來。沐夫人忙圓場道:“刀劍無眼,你這是何必?”又對臨衍道:“此傷不深,你也莫急。”季瑤被臨衍牢牢護在身后,又聽沐夫人此言甚篤,心頭一陣空曠,道,我這臉上本就有瑕疵,此又不是新事,我不著急——你們為何卻這般著急?
她還沒想明白此事,卻陡然聽到了幾聲掌聲。此掌聲甚是突兀,在此眾人皆倉皇的時刻聽來尤為刺耳。她從未見過擊掌之人,那人一身斗篷甚是厚重,毛皮遮了大半張臉,分明已近暮春,他這一身穿著仿佛還留在隆冬時節。“當真后生可畏,后生可畏,”那人不顧眾人驚詫之目光,坦坦然越過朱庸,越過明素青,走到沐芳夫人身邊,一躬身,道:“在下來遲,幾位莫怪。”
他年紀不大,觀之也不過十六七歲。然此一副老神在在,一臉指點江山之氣焰,毫無尊卑之自覺,令臺下眾人詫異。有不識此人者哼了一聲,道,一個小輩怎敢這般放肆?然而在場長輩卻都認識他,不但認識,還對此人頗為忌憚。
那人站定,朝臺上臨衍一躬身,笑道:“凌霄閣薛湛,特來一睹首座弟子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