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一百零五章 倒懸

山河旋轉,一束寒光一閃即逝,待臨衍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被陸輕舟拽到了日晷之中。

目之所及,天地白徹,小寒山青松俊挺一如連排的士兵。炎夏的暑氣蟄伏在西昆侖九尺寒冰之下,臨衍聽到小娃娃的哭聲,緊接著那身著斗篷的妖異之人便如上次一般,同他打了個照面。

那便是宗晅,他的父親。原來他血脈之中奔流的殘酷與殺意,早在這時便已襲承完整。

“你是誰?”他聽到陸輕舟問夜歌。夜歌不答,二人沉默了片刻,陸輕舟又問:“閣下妖氣沖天,想來修為已余百年。他們說你是天樞門之長老,恰好在下乃仙門棄徒,同您交個手,討教一二,您看如何?”

臨衍一急,肩膀上一只手卻將他死死按住。原來朝華同他一起也落了這日晷之中,她面色慘白,一雙手按著他不斷地抖。朝華神體自愈,方才雖失血大半,此時她身上密匝匝的傷口卻也已愈合了大半。倒是那肩頭入骨的傷太深,血雖好歹凝了起來,其黏在傷口上的黑衣卻還是令人見之心疼。臨衍愣了片刻,接過她的手,安放在手心里最薄最嫩的地方,最是坦誠卻脆弱的地方,握了片刻,柔聲而顫抖道:“你告訴我,你方才做了什么?”

“小公子想要什么東西,小舅舅都能給你找來。無論是天邊的月,水邊的風,還是……”宗晅抱著那哭成一團的孩子,笑得很是開懷。初時臨衍在此幻境之中見他時尚不知淵源,此時再看,宗晅年輕時的一雙沉璧一樣的眼睛,無波無瀾,狠絕不露聲色,當真同他有十分類似。

“我輩雖斬妖除魔,到底不傷幼子婦孺,我助你張此結界已是犯了大忌,你莫要……這般咄咄逼人。”慕容凡的聲音叩問在臨衍的心上,也叩得他連連敗退,一心空茫。

大地震顫,寒夜霜天搖搖欲墜。陸輕舟同夜歌的對局搖得日晷內的一番天地天旋地轉,靈力激蕩,臨衍又覺出了那熟悉的、戰意激蕩的快慰。慕容凡曾在此地豢養過一只乘黃,后乘黃沖破封印在昆侖虛里大殺四方,這激蕩而奔流的妖氣與血氣,激得臨衍站立不穩,握著朝華的手也在不住地抖。

“……你這樣一身修為,為何這幾年在仙門之中倒從不曾現身?”

日晷外夜歌與陸輕舟激戰正酣,全不顧周遭祁門鎮已亂成了一鍋粥。原來方才明汐眼見著顧昭被云纓一劍砍下頭顱,尚還沒來得及回過神,只見十二把飛劍當空落了下來,齊齊往夜歌的身上一劈。他本以為明素青的劍道已算霸道,此一看,這幾劍下去,當真有抽刀斷水之勢。

“你我同輩對陣,不需與小輩為難。”

夜歌眼見一程咬金插入戰局,其精巧短劍便不由分說追著陸輕舟而去。天樞門眾人不料下山捉個大師兄尚能遇上這種事,一個長相酷似云纓長老之人不由分說將顧昭斬于劍下,眾弟子還沒來得及悲戚,那小巷之中卻又竄出了一人。

只見陸輕舟手腕一轉,兩只小鳥從他的袖管之中騰空而起。眾人被他這變戲法一般的手段唬得愣了一愣,夜歌當仁不讓一劍劈下來,兩只鳥一落一逃,陸輕舟趁機回以一掌。這一掌名叫“穿花拂柳”,名字聽著雖很是騷氣,但其實為昔年凌霄閣長老吳晉延的成名之技。陸輕舟在凌霄閣中所學甚廣,生冷不忌,這一式穿花拂柳的掌法講求輕快靈捷,其氣海變幻莫測,并不十分大開大合,但于此緊要關頭擋下夜歌一劍之力卻是綽綽有余。

二人氣海相沖,酒壇子火星子亦被沖得四散開。掌風過處,明汐忙掩住雙眼,待他再抬起頭的時候,方才還好端端的臨衍二人此時卻已憑空消失了。

大火逐漸小了些,被火光驚擾了的祁門鎮百姓驚魂未定,夜歌瞇著眼睛冷笑一聲,指了指陸輕舟手上那一枚小小的日晷,道:“你這倒是個有趣玩意。”

她所指臨衍二人憑空被他拽入了日晷一事,天樞門眾人見這才恍然大悟。只見陸輕舟以拇指和小指扣著那日晷,一面收了掌力,道:“巧得很,我也覺得此物甚是好用。”他一邊說,一面念了個扶風咒有意將夜歌往長街盡頭引,夜歌瞥了一眼他手中扣著的日晷,冷笑一聲,不得已拋下了天樞門眾人而去。

西側火光沖天,有一神鳥凄厲嘶鳴,騰空而起,拖著長長的尾羽往西邊。祁門鎮一門上下手忙腳亂,有吆喝救火者,有尋著失散親眷者,登時亂作一團。明汐方才頭腦一熱,擾了師兄去路,此時還沒來得及想出個對錯因果便見一隊官兵高舉火把而來。

長街凄冷,火光沖天,那酣戰之中的兩尊大神早又戰到了何處,此時天樞門眾人皆著白衣,皆一臉悲戚,與祁門鎮諸人格格不入,甚是可疑。

為首的官兵大喝道:“宵小莫跑!”眾弟子始料未及,一個不慎,被祁門鎮官兵圍了個毫無招架之力。

另一邊,陸輕舟與夜歌且戰且往城西郊外挪去。陸輕舟不敢妄下殺招,蓋因此人妖氣太盛,修為遠非一般大妖可比。他不知敵方底細,便也不敢輕露底牌;夜歌不下殺招則是因著他將那小玩意揣到了褲腰帶里,順手拔了劍。

此物妖界眾人不認識,她卻是認識的。

昔年宗晅同慕容凡會面之后,宗晅以一只乘黃幼崽換了慕容凡手上的一個雙魚云龍佩,此玉佩一只被他帶在身邊,直至六界封印被劈開的那一天,這是后話。

夜歌劍下生風,直取陸輕舟面門,陸輕舟閃身一避,她腕上金鈴一響,足下生風,左手直往他腰間探去。陸輕舟一劍削往她的手腕,夜歌回以一掌,劍光過處,他只覺此人修為實在可疑。

此人必不是云纓——要說仙門心法,陸輕舟在凌霄閣時便已摸了個七七八八,這一番變幻莫測化骨綿柔之詭譎,他竟聞所未聞。

十幾招拆盡,陸輕舟先前受了些傷,此時漸漸落了下風。他方才聽得街市動靜便匆匆趕了來,那兩只鳥也是他計上心頭隨意幻化之舉。此時他曉得夜歌修為甚深,不敢輕敵,便也不敢同她硬碰。陸輕舟側身刻意賣了個空,那枚日晷正被他揣在褲腰里,夜歌心下大罵此流氓之舉,手上不停,曲手成爪,只想著若能順道將此人閹了也是樂事一樁。

陸輕舟劍尖一轉,長劍生風,直劃往她的脖子。夜歌反手握劍擋了頸邊利刃,陸輕舟低頭看著她距他褲腰咫尺之距的手,笑道:“那么想要?”

夜歌一挑眉,左手手腕翻轉,一掌便朝他小腹上拍去,恨不能拍死這個登徒子。陸輕舟連退幾步,其小腹上生受了她的一掌,正鉆心火燎地疼。他長劍翻轉,劍刃上已然淬了火,夜歌本以為他要以此火火光同她對戰,不料陸輕舟將那淬火的長劍往空中一拋,道:“這要么?”

夜歌愣了愣,只見陸輕舟雙指合并,大呵一聲:“風來!”。長劍上之明火陡然竄起數尺之廣,一陣狂風旋即而至,風火相合,霎時崩裂,天地震嘯。夜歌至此再不敢小瞧他的奇技淫巧,她退讓不及,只見陸輕舟指尖朝天一指,那懸置在二人頭頂上的淬火之劍剎時光芒暴漲。當空以劍身為圓心張開巨大法陣,夜歌只覺腳下脫力,卻原來地上密匝匝如星辰一般,也張開了異色的法陣。

頭頂的法陣與地上的星辰相互牽制,陸輕舟廣袖一卷,劍光勝雪,星辰紛紛揚揚,當空墜了下來!

此墜星之陣的劍網繁密而銳利,無孔不入,擾得夜歌束手束腳,連連掣肘。陸輕舟一擊罷,也不敢戀戰,只見他御著那半空之中的長劍收到手中,道:“恕不奉陪,下次再陪你玩。”

陸輕舟轉身欲走,夜歌冷笑一聲,雙手合十,只見祭出一個巨大的鐘被她拋上了夜空。

“此乃……”陸輕舟邊跑便回頭,還沒有說完,夜歌便道:“墜星之陣,原來竟是凌霄閣舊人,有趣有趣。你們的人還沒死完?”

陸輕舟聞言一劍飛射而去,寒光盡雪,不容分毫閃失,直朝空中那口巨鐘而去。巨鐘便陡然脹大至兩人大小,星辰一樣的劍光盡被此金燦燦的巨鐘隔絕在了她的身側,夜歌將短劍一撫,沉沉的劍身之上便也淬了一段火。

“你本不善使劍,何必勉強?”陸輕舟此時已跑開了三丈之遠,他口隨心至,雖不敢戀戰但也不妨礙他口頭調戲敵手。夜歌心頭躁郁,實在不懂為何今晚遇到的人都如此聒噪。

巨鐘嗡鳴,四野巨樹瑟瑟發抖。陸輕舟忽見一片樹葉被那巨鐘吸了進去,緊接著便有越來越多的沙土樹葉,樹枝與石子被那金燦燦的巨鐘吸得渾天亂竄。

“你本是用刀的,我看你這劍法慘不忍睹,實在替你著急。”陸輕舟嘴上不停,夜歌被他擾得心浮氣躁,恨不得將他拆皮剝骨以慰一腔戰意。那巨種將祁門鎮外的一川矮樹淺草紛紛吸了進去,陸輕舟跑不得片刻,也覺出一股空前大的吸里將他牢牢束縛住。他運起扶風咒跑而不得,夜歌御著短劍飛往空中。短劍與巨鐘相撞,嗡鳴聲過處,陸輕舟氣血翻涌,險些嘔出一口鮮血。

雖為鏖戰之時,他口不饒人,念叨道:“閣下這套心法倒實在有些眼熟?”

“哦?”夜歌手中不停,劍下生風,卻聽陸輕舟道:“……東皇鐘,‘一隅之門’……你是宗晅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