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遠來客棧找到小苔他們時,大夫已經給張直診斷完,上過膏藥,開了藥方后離開了。
那個憨厚的青年仰躺在床上,凌亂的發絲被胡亂扎在頭頂,露出了一張膚色略黑的臉。他濃眉下的兩只大眼在我面上只停頓了一瞬,竟咧嘴笑了一下。
“謝謝郡主大德,客棧小二看了玉牌,不但派人給表哥清理,還送來了一些衣物,大夫的診金也是他們墊付了,我……我定會想辦法還給您。”小苔垂頭,啞聲說著。
“不必了,這家客棧的主人是我的朋友。她不在乎金錢,你盡快寬心。”我安慰道,將京刑司得來的消息也趕緊告知。
她望著我,一瞬的放松后又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再支撐不住地身形一軟。
我眼疾手快地扶她坐到墻邊的椅子上,道:“雖然京刑司審判已定,無法更改,但只要你父伯他們性命無礙,三年之后,你們還會團聚。所以,你要保重身體,我也會努力想想其他辦法。”
一直苦苦強撐的小苔勉強擠出一個笑意,虛弱回道:“這件事都是我的錯,我本來不想活下去了,想到表哥,才還沒來得及死……不然真的沒臉面對地下的娘親和大嬸。”
“你不能死。你表哥還要有人照顧,以后你爹,你叔伯,都靠你們兩個養老呢。”
“是啊。”她喃喃道:“表哥和常人不同,如果丟下他一個人,恐怕難有生路。就是想到這個,我才沒有死成。”
我一驚,下意識地看向床上的青年——他一動不動地仰臉看著天花板。
“因為家里走水,他小時候受過刺激,看上去正常,實際上猶如孩童,除了悶頭做事,別的什么都不會想。”小苔低聲解釋,“大嬸和我娘也是那場禍事里去的,是我爹和伯父一手把我們拉扯大。”
我神色黯然——命運還要給這個艱辛的人家多少苦難?
“你們且在這里安心養傷,過幾日,隨我一同回去。不管是在我家,還是另外安排營生,肯定能生存下去。至于你爹那邊,我力量有限,但也會立刻進宮問問,看看能否有什么轉機。”
小苔腫脹的眼睛里再度浮起水霧,撐著椅邊就要起身。
我看出她的用意,輕輕按下她,“不要再跪了。我所為也是為了心安而已。你若是真心想彌補過失,就要更加堅強地活下去,這樣,才有機會將家人救出水火。”
她低下頭,半晌兒后,重重一點頭。
“那我走了。”我囑咐道:“吃穿用度你盡快放心,我會交代好,大夫那邊也不用操心。事關你表哥今后的人生,無需強撐,以盡快養好傷為重。若過意不去,今后若我有什么難處,你再幫我就好了。”
說罷,我向床上的青年也道了一聲別,轉身離開。
在門推開的那一瞬,身后傳來一句話。
“郡主,那時我曾說過,您很幸運,現在看來……是他不配。”這話語氣極輕,卻幾番停滯,艱澀難掩。
說出這樣的話,那顆曾經為了一人獨自歡喜跳動的心已經千瘡百孔了吧……
我沒有回頭,落下了腳步。
進宮之后,我沒有回寒秋殿,而是直接去往了鳳悟殿,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告訴了司夜。因為以前陸青也曾告訴過我,司夜其實是個很聰慧通達的人,不管是在闕國還是沂國,能安穩久居宮內,眼界見識絕非一般。
“也就是說,你和肅玦被關在一間屋子里?”后院暖亭里,司夜原本閑適地半躺在竹椅上,聽完后,忽然問出這句話。
“是啊。”我一擺手,“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現在還有什么辦法能讓那三個人免受流放嗎?”
“這不是重點?”司夜瞇著眼睛,面上含著幾許譏誚,“該說你是心大,還是呆傻呢?”
“又沒發生什么,不過就是挨了點冷風,病了幾天。”我并不在意。
“你和一個正當壯年的男子深更半夜共處一室,居然還這么理直氣壯。”司夜從椅子上抬起上身,猛地將臉靠近我,一雙深邃的杏目緊緊盯著我,斥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危險?”
“我……”頓了一下,我放低了聲音辯解道:“那不也是被迫的事嗎?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了,我一直心懷警惕之心,當晚絕對和他保持在三個人寬度的距離。”
他冷哼一聲,緩緩坐了回去,“幸好肅玦的腿被打傷了,不然……誰都保證每次都會這么幸運。”
“王爺真的太抬舉我了。”我無奈道:“看不出你對我還有這等信心。”
司夜瞥了我一眼,移開眼神,悠悠道:“驚為天人你是算不上了。不過,也算是清秀可人,有幾分趣味,有時呆呆笨笨,有時固執古怪……”
“謝謝夸贊,到此為止。”這聽上去實在不像是夸贊,我連忙插嘴打斷,“好了,時間緊迫,我們還是說正事吧,張家兄弟那事,還有無轉機,有什么人可以幫忙嗎?”
“沒有。京刑司已判,你也為他們求得不死,已是最好的結果。”他干脆回道。
“可是,流放邊域,三年苦刑啊,他們……也沒有那么大的罪吧。”我不甘心回道。
“強擄太師之子、國之學士的肅玦,還有你這個郡主之身的將軍之女,他們現在能活著已經要謝天謝地了。”
司夜見我還欲分辨,一抬手制止了我,冷冷道:“你只當他們所為所為并未釀成惡果,不至遭此禍端,但這不是百姓間的紛爭,邢司判斷根據的,更多時候是對階層權威的逾鉅。”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京刑司顧忌你和肅玦名分,未曾宣揚上呈,僅以小案了結,你理當慶幸。若是再貿然插手,將此事影響擴大,恐怕到時就算你不在乎名節受損,那些心存攀附的小人為了討好太師和將軍的勢力,又怎么會放過這個機會?那時,張家人才算是真正的萬劫不復。”
司夜這番話說的語氣淡淡,卻如同當頭一棒。
我瞪大了眼睛,后背涌上寒氣——啊!我一心只想著以法論罪,可卻全然忘記了這個不屬于我的時代里,權力階層才是真正的規則。
難怪周尚書最初的表情那么怪異,難怪肅玦的態度那么渾不在意……若我沒有跟司夜商量,獨自想辦法魯莽行事,反倒會成了一個愚蠢的劊子手吧。
“雖是流放,你也不用自責。”司夜繼續道:“怪只怪,他們惹上的是肅玦,那人斷不會忍氣吞聲、大度化無。不過,他們保住了命,你算是盡力了。”
我沉默不語,心中升起一股無力感。
“好了。”司夜看著我,不知不覺柔和了語氣,“你不是還有兩個人可以幫嗎。再說,待此事過去些時日,或許又有新的轉機,你就不要沮喪了。”
我抬頭看他,“真的?”
他點點頭。
沒有來由的,我驟然覺得輕松許多,。
“我有些不明白,你為什么總管閑事?”見我面上好轉,司夜又恢復了一貫的嘲諷語氣。
不愧是司夜,“變臉”真是極快。
我隨口回道:“哪里是管閑事,不過是趁自己還在的時候,能遵照心意而為,不徒留遺憾罷了。”
“還在?什么意思?”他瞇眼看向我。
我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居然毫無防備地把心里話說了出來,趕緊忽悠道:“就是活著的意思嘛。人活著,總要有些目標,比方說做個懲惡揚善的大俠什么的,自然要從小事做起。”
“大俠?”他嗤笑一聲,“心大膽小。”
我剛要說話,忽然見福全和沐悅正一同進來。
兩人行過禮后,福全笑嘻嘻對我道:“郡主,你猜我剛才瞧見誰了?”
我一陣好笑,宮里我相熟的就這么些人,還能有誰,口中卻打趣道:“是哪位相熟的神仙嗎?”
沐悅捂嘴一笑,“郡主還認識神仙呢?”
“她有這本事,又怎會動不動急著跳腳。”司夜不緊不慢接上一句。
“要說是神仙,也有幾分是。”福全嘿嘿一笑,“我剛遇上陸將軍了!他可真了不得,不費兵卒就收了蘭茵,還帶了個漂亮公主來。”
因為以前在寒秋殿相處過較長時日,福全對陸青的崇敬里多出了一份親近之意,說起此事,臉上有幾分自然流露的得意。
“是啊,他今日帶公主看看京城,沒想到這么快回來了。”我淡淡道。
“小的沒看見那位公主。”福全搖搖頭,回道:“倒是看見他和太師府的肅玦公子在一起。”
“又是肅玦?”司夜蹙眉,看了我一眼,“陸青知道那件事嗎?”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垂下眼眸。
“你盡快告知他實情。我放心不過,尤其那人是肅玦,不知會說出什么瞎話。”
我心中嘆了一口氣,應道:“我知道。”
“郡主,如果無事,不妨留下來用晚膳吧。”沐悅忽然笑著說道。
晚膳?我這才想起,一天里忙忙碌碌地跑來跑去,居然還沒吃上午飯,就快要到晚膳的時間了。
“今日小膳房里準備了不少菜式,另外,雖然沒有郡主喜歡的桃子,但是年初我釀了些桃酒,味道正好,郡主也可嘗嘗。”她接著補充道。
她的話讓我回憶起當初和司夜謅的那個故事。
我不由得余光瞟了一眼,彼時那個毫不領情的“大桃子”如今眼角微垂,一副沒聽見的樣子。
“好,那就麻煩沐悅了。”
“不麻煩的。”她眼睛一亮,提議道:“一會兒就在這小亭里布置吧。”
我點點頭。
上次在這小亭里用晚膳還是司夜成人禮那日。也是同天,得知了他母親常寧公主過世的真相,難得看到了這個面冷嘴硬的男子脆弱的一面。
“好了,別啰啰嗦嗦了,你先去準備吧。我和韓且歌還有要事商量。”司夜不耐地揮手。
沐悅微微一笑,臉上漾出兩個小酒窩,和福全一道麻利地離開了。
“是出發的時間有變?”我知道他的要事便是此樁,便直接問道。
“還是五月,我和你一起走。”
和司夜細細商量過出行事宜,再從鳳悟殿用完膳回去,天色已經黑了。
福全把我送回寒秋殿,唏噓感概了幾句,才道別離去。
我晚上飲了不少桃酒,覺得有幾分醺然,洗漱過后,屏退了婢女,靜靜躺在床上,等獨自一人之時,才慢慢卸下了臉上的笑容。
不知花守和陸青那邊的情況如何……
白日的奔波勞累,我似乎顧不上去想這個問題,此時靜下來,腦海中控制不住地放映著花守那張志在必得的嬌艷臉龐,以及她與陸青并肩而立的畫面。
真是一對璧人,若是好事能成,以后會很幸福吧。
畢竟花守什么都很好,完全配的上陸青,而且,她又是那么勇敢表達心意的人
“你應該真心祝福的。”我喃喃對自己說,瞪著天花板的眼睛卻忽然模糊起來。
心中有一個不甘的聲音——為什么明明唾手可得的幸福,我卻只能推開,還要勉強自己去祝福?
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后,眼前又清晰了,連帶著腦袋也有了瞬間的清明。
不,不能這樣想!如果這里的一切都是一場夢,注定要離開的我,理應讓留在夢中的人活的輕松一些。
定是今晚酒喝的太多,才會有這樣莫名其妙的委屈。到了明天,就會好的。
我閉上眼。
寂靜的黑夜里,沒人看見的地方,淚水從由眼尾緩緩滑下,濡濕了枕頭。
半夜里不知何時,忽然下起雨來。
“轟。”
我猛地睜開眼睛,片刻后,又是一道刺目的閃電接著雷鳴而言。
銀色的光照亮了整間屋子,也在窗欞上映出了幾道斑駁的樹影。
我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說不出緣由,只好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赤著足,往窗邊走去。
待到寒意從腳底滲上來,人漸漸清醒過來。混沌的腦子里,驀然沖進了巨大的雨聲。
如注的雨滴擊打著石板發出連續不斷的嗡鳴。隔著窗戶,我凝望著外面模模糊糊的黑影,愣愣地站了許久,才復又回去歇息。
“郡主,今日早膳準備些清淡小粥,您覺得如何?”見我一臉倦色的起身,婢女一邊服侍著,一邊貼心問道。
“好,勞你費心了。”我微笑回道。
“是奴婢該做的。”她趕忙回道,又低下頭,小聲說著:“昨夜雨下的真大,若站在外面,一定很好不受。”
“嗯?”
我有些意外。這幾日暫居寒秋殿,身邊的幾位婢女都是老宮人,從來不會多說一句話,更別提聊幾句閑天。
“沒什么。”她抬頭,面上依舊是慣有的嚴謹,說的話也恢復了以往的語氣,“郡主今日有什么安排?需要奴婢準備什么嗎?”
“我今日還要出去一趟。如果……宮里沒有其他事的話,可能就快要出宮了。”
“那奴婢先退下了,去看早膳是否準備妥當。”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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