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直的傷因為救治及時,大夫說只要假以時日,一個月差不多就能下地行走,不會留下癥狀。
我在宮中又留了兩日,一來放心不下小苔他們,二來也是因出行一事。
那日商議后,我和司夜改變了原本的計劃。
由于近期耽誤了些時日,五月已至,我便不再先行回去等候,而是干脆和司夜一同出宮回趟將軍府,再一同往西走。好在他早稟明了圣上擇選宮外封地一事,此時并不突兀。
這樣對我自然是有很多好處。這里沒有手機,免去之后匯合可能的麻煩,還能讓我更容易被家里“放行”,畢竟“幫王爺挑選封地”可比毫無理由的出遠門要來的靠譜。
只是,云合城位于西南邊境,我們之前商定的路線是往西走,后段慢慢向南,而鉞氏鎮位于偏北的位置,明顯會讓司夜多跑出一段路。
本來還有些歉疚,但他悠悠地來了一句“之前也不知是誰邀我去她家,如今看來,可能不過客套”,我立馬同意了這個提議。
我心知,如果真的能在云合城找到回去的方法,不管我是當機立斷地回到我的時代,還是盡力和這里的人好好道別后離開,漫長的未來都將和司夜永不再見。
他對我而言,是除卻家人外,很重要的存在。
最開始,我只是因其身世生出憐惜,對這個美人少年有幾分留意;然后,由于他慣來面冷心熱的別扭性格,自恃心理成熟的我多出包容“壞脾氣弟弟”的感覺;再之后,他幾次三番不惜生命地位的救助,讓我感激之余,不知不覺在心中留了一個叫“司夜”的安心角落。
能幸運地擁有這樣的朋友,即便我并沒有什么能力,可若他有什么想做的事,想要的東西,我都想趁著還在這里時努力為他做到。
況且,請他到家中,是我的承諾。
相比陸青,我并未有意疏遠司夜——忘記一個朋友可能要容易的多,所以我依舊維持了原來的相處模式,不想讓敏感的他有類似被背叛的感覺。
不知是對是錯,但能肯定的是,那一天到來時,至少他身邊有沐悅。
確定出行日期后,我盡快安排了小苔和張直兩兄妹在遠來客棧安心修養,并留了些銀子。待張直傷好,讓兩人拿著我的書信來鉞氏鎮將軍府,韓府定會給他們安排一個去處。
小苔懂得我的苦心后,沒有再動不動就下跪感恩,也漸漸對三年后的團聚生出了渴望,談及此,眼神里有了些許光芒。只是她多半時候都是沉默的,穿著灰撲撲的衣服,在窗邊一呆坐便是幾個時辰。
她表哥張直因為是半個癡兒,反倒還好些,見到我總是憨憨的笑著,有時還會開口招呼一聲,“姑娘,哦……不是,是郡主,來了。”
他也許并不知道姑娘和郡主有多大的分別,不過又有什么關系。那日默默放走我們,他即便不懂其中緣由,卻依照自己那顆透明無暇的心來行事。
忙忙碌碌一番,眼看就到了出宮的日子。
這些天來,我卻是一次也未曾見過陸青。
聽聞他遵從皇命,這幾日都帶著蘭茵貴客游歷京城近郊。這話多半是從福全口中聽來的,據說宮中不少人都在議論紛紛,說這位少年將軍,不但生得豐神俊朗,能力也很是了得,頗受圣上器重;至于那位出眾又直爽的公主,見過的人都看得出她對他的青睞之意。
所以陸青年紀輕輕,卻已成了令人艷羨的風流人物。
我本來還在猶豫是否要和他道別,因一直見不得人,便也無從說起。
直到出行前一日,我寫了封信托侍官帶給他,信上也沒有多說,只道司夜要外出擇選封地,我將與其同行,且近期會先回鉞氏鎮,讓陸青盡管安心。
我想了又想,又加上了一句:兄長是出類拔萃之人,得以世間最好相配。
聰明如他,定能讀懂我的祝福——不管這最好的人是不是那位公主,他都值得擁有。
原以為會就此隔空離別,孰料,送信當日晚膳后不久,陸青忽然到了寒秋殿。
婢女將他引進來時,我正站在熟悉的小院里,一回頭,便看到那張印在心底深處的容顏。
目光相觸的一瞬,他停下腳步,俊挺的身姿一動不動地筆直站著,若不是晚風催動下衣角烈烈舞動,整個人似是化作了一尊雕像。
不管是曾經的穩重少年,還是如今立下功勛的將軍,他依舊是那副熟悉的好看模樣,清俊秀致的五官,溫潤淡漠的氣質,融合成這么一個世無其二、玉骨風姿的人。
他靜靜凝望過來,那雙澄澈的長眸,似乎把所有山河湖海之水的靈氣,都結成了兩潭深邃無底的墨淵。
令人無從躲閃,不能望,亦不能忘。
我們相對站著,誰也沒有打破這寧靜。有一個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被他看穿了心思,所以,他眼中才會有了悲傷的神色。
可是,我還未能確定,他忽然移開了眼睛。
“明日出發嗎?”他淡淡問道。
“嗯。”我點頭。
“保重。”他繼續道。
“你也是。”我心中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情緒,覺得他那里有什么不同,卻也說不出有什么不對。
又是一陣沉默。
我拘謹地站著,尋思要不要問問花守的事——作為妹妹,也應關心一下吧?
誰料剛要開口,他偏開臉,語氣平直道:“你可還有什么話要跟我說的嗎?”
我一怔,看著他難辨情緒的側臉,腦中竟然一片空白,許久才道:“也沒有什么。”
“是嗎……”他唇角忽然一挑,露出了似笑的表情。可半垂的眼角,讓這個笑容好像浸在一層潮濕的苦意中。
不知過了多久。
等他慢慢轉過臉,清潤的面孔上恢復了從容淡漠,像是要驗證剛才異樣是我的敏感多疑一般,陸青極其自然地輕聲著:“明日我還有要事,就不來送你了。”
“嗯。”我訥訥回道。
“我走了。”他微一頷首,定定看了我一眼。下一秒,就利索地轉身離開。
縱是禮節周全,我忽然間卻感到一絲莫名的心悸。
搖了搖頭,我苦笑道,也許真是自己多想了——他原本就是清冷從容的人,又是生殺予奪的將軍,離別本該如此果斷。
盡管……曾經在這座寒秋殿里,他也曾因遠去南疆而生出了眷戀不舍。不過,以后若再有類似的情況,他不舍的,該是未來的妻子吧。
出行那天,我和司夜分乘坐攆,一同回了鉞氏鎮。這次隨行的只有沐悅和王爺護衛,福全他們則是要等到封地既定再出宮。
提前報備之下,府上雖遵從低調不聲張的原則,但為了表示對王爺身份的敬重,依舊還是派了人從城外幾里路就開始迎接。
怕司夜不適,我一回家就趕緊私下找娘說明,之后千萬不要這么興師動眾,最好能把他當成二哥那樣的家人來對待,要不然整得像王爺微服私訪似的,我帶他回來的意義就沒有了。
娘聽聞有些茫然,不盡明白,卻也努力照做,除了執意將他安排在提早準備的布置講究的“貴賓房”,其余也就任我去了。
司夜不是那種外向熱鬧的性子,我原本還擔心他的冷臉會讓府內眾人不得心安——讓下人總擔心自己做錯了什么。
可沒料,他自進府來,即使不常笑語,卻也總是放松閑適的神情。加上他原本對生活并沒有多少苛刻之處,此番又帶了沐悅,自然沒有什么多余的吩咐。
故而一天下來,就在府內收獲了“王爺真是親和”、“王爺面由心生,長的那樣好看,還難得的好相處”、“難得如此身份尊貴卻半點不挑剔的人”等等評價,就連秋香也說了好幾次覺得王爺風度斐然的好話。
這著實讓我始料未及。就好比,我這個家長帶著壞脾氣的孩子上學,本來忐忑不安的,居然還收獲了一堆嘉賞般,欣喜中帶著幾分難言的情緒。
我把府內人評價和這比喻說給司夜他們聽,沐悅立馬噗嗤一聲笑了。
司夜坐著靜靜聽完,面無表情道:“所以,你是覺得沒能有替我說好話和解釋的機會,有些遺憾?”
“也許是有點。”我想了想,好像是這么回事。
“那你放心,我明日便可讓你有這個機會。”
“哎,哎,玩笑而已嗎,你可別生氣了。”我趕忙挽回局面,要是司夜真“率性而為”,恐怕府內人就得處于高壓之下了。
他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難道,沒人說別的什么?”
“什么?”我隨口問道:“你還想聽多少夸贊?要知道,我二哥也是出了名的俊俏,所以府上人早就眼界開闊,能說出這些已經是夠高的贊譽了。”
司夜半垂頭,并不做聲。
沐悅望著我,眼神忽然微微往地上瞥了一下。
電光火石之間,我便明白了——他現在多半時候并沒有用輪椅,而是靠雙足行走,練得多了,不注意真看不出和其他人的差別,但若是留心盯著,還是能發現他行走中肩膀有些許的高低不平。
我回望著沐悅,她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中流露出一抹黯淡。
“郡主,我還有一點事,就先退下了。”她啟口道,說罷就出了門。
說起來,沐悅一到將軍府,就跟著秋香和管家他們忙前忙后,加上善解人意、做事妥帖,府內人都很喜歡這個柔美能干的姑娘。
她這一走,室內就剩下我和司夜倆人。
我輕咳了一聲,故作輕松道:“倒也說了些別的,不過,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
司夜抬頭,定定看著我,面色緊繃卻佯裝無畏,“你盡管說吧……我也不是沒聽過。”
“你這話說的也太自大了吧。”我嗤了一聲,“他們說,要不是提前知道王爺是我的摯友,還以為我走了多大的狗屎運,能帶這么一個神仙樣的姑爺回來。”
司夜原本已經準備蹙起的眉,突然就停在那里,愣愣地看著我。一雙杏目眼角微微下垂,像一只搞不清楚狀況的小狗,無辜又可愛。
“你這什么表情?”我故意逗他,“我可不是要高攀。只是身為姑娘家,被大家說配不上你難免還是有點受挫的嘛。神仙不也要吃飯放屁,誰比誰,都不是完美無缺的。”
他這才回過神來,靜靜望了我一眼,下一秒,果然又恢復了鄙夷的神態,“你一個姑娘家,說什么放屁,難怪自己府上的人也笑你。”
“笑就笑嘛,我又不會少塊肉。”我嘻嘻回道,“我之前天天穿著粗布衣物爬樹上看書,好些人痛心疾首地勸我做個動靜咸宜的大小姐。可那些聽話的小姐們只顧遵照別人的意思活著,哪里能過出我這樣的樂趣。”
司夜鼻端哼出一口氣,望著我懶洋洋道:“你倒是灑脫,自知沒有動靜咸宜的天賦,就干脆自娛自樂。”
說這話時,他神色完全放松下來,雖然還帶著幾分嘲弄的樣子,但眼睛里卻含著星星點點,連自己也沒發覺的笑意。
“你要不要試試?”我斗膽提議道。
我常躺的是自己屋外那顆歪脖子大樹,不高不低的地方正好有幾個分支,既能承重,爬上去也不費力。
“不要。”他斷然回絕,看著我有些遺憾的臉,居然有幾分得意的補充道:“畢竟我是身份高貴、神仙一樣的王爺。”
聽秋香說,就在我進京那段時間,卿吟恰好回來了一陣,還找過我,聽說我不在,頗為遺憾地離開了。
此外,就是陶府派人遞了一封請柬,打開一看,原來是陶正邀我到茶館一聚。
他是茶館的少東家,消息靈通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自從夫子那件事之后,這個向來恪守禮儀、保守端正的君子能不拘性別之分,以朋友之禮平等待之。
這在男女地位并不平等的時代,實在是令人欣慰。
我決定帶著司夜一同赴宴。
他本就生得俊美,氣質斐然,為了不讓他過于引人注目,自然是不能穿那些明顯帶著權威象征的華麗貴氣的衣服,于是我讓秋香準備了幾件顏色素淡,料子上等卻不張揚的服飾。
他倒也不挑剔,隨手挑了件灰藍色的緞衫,除了我送他的“桃子”玉冠,其余配飾一律囑咐沐悅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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