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黍離回到莊內是五月初二的子時。
花三白日里打了兩套刀法給徐厚看,又頭一次用了出魂咒,擊殺了一些陰鬼,勞心又勞力。
再又是下午時候苗老藥收到花黍離今日要回莊的消息,趕來將她體內的絲蟲收走。絲蟲在她體內待了十來日,兢兢業業縫合她破碎內里的同時,每日被大補的湯藥滋養著,在她肉身里頭住得舒坦,任苗老藥一引再引也不肯出來。苗老藥只好下重藥,叫花三吐了半日,肝膽都要吐出來,才勉強將被激怒開始反噬的絲蟲吐出。
徐厚心疼她,又嘲諷了苗藥老一番,與苗老藥大吵了一架,激得苗老藥拂袖離去,連絲蟲都沒有來得及帶走,天要黑了也不見苗老藥回來取,叫花三藏在了床下暗格之中
那絲蟲隔著床板不肯安生,仍想回到花三體內,小小一尾蠱蟲將囚著它的木盒撓得吱吱響,惹得不知絲蟲存在的徐仙一再問她床底是不是有耗子。花三支開徐仙,只能先往絲蟲那盒里頭滴一串血,才叫那蠱蟲安安生生待著。
折騰這一日,花三疲累得很,吃過寡淡無味的藥粥,還沒到一更就早早上床睡覺,做了一場荒誕不羈的夢,前頭后頭已經不記得,只記得中間一段,她與蘇渙在法華寺那條青石板路上并肩同行,走著走著,蘇渙突然抽了她的斷風,將自己右臂斬下,單手拿著舉到她眼前,聲似蠱惑,與她道:
三姑娘,這個能長生啊,這個能長生啊!
她在夢里頭不驚不詫,從善如流接過那只血淋漓的斷手,果真啃了兩口,又嫌棄吐了出來,與蘇渙厭棄道,這肉又老又硬,硌得我牙疼。
蘇渙便將左手舉到她眼前,問道:那我還有一只左手,常年持佛珠,受佛氣熏蒸,可能會嫩一些,三姑娘要嗎?
后頭是怎么樣她不記得了,印象最深的便是蘇渙那句“三姑娘,這個能長生啊,這個能長生啊”,魔音繞腦一般的蠱惑人心。
夢到夜里子時,因口渴突然醒了,混混沌沌從蘇渙那句繞腦的“三姑娘,這個能長生啊,這個能長生啊”中睜眼,就見床邊陰影之中坐著一個人,靠著床柱,面目在暗中一片模糊,人也沒有一絲聲息。
花三腦里瞬間就蹦出了之前夜里來訪的瞳怪,心頭大驚,人也即刻完全清醒了,左手一拉手邊的斷風,躍起身單腿跪在床上,再雙手將斷風握牢了,一個大力橫掃往床邊那陰影人襲去。
暗里,只聽那黑影往側跳起躲開,并大喝了一聲:“言桑,是我!”
花三聽得那聲,驚慌失措,及時止住了斷風刀勢,但斷風刀氣一時收不住,只聽黑暗里頭輕微的“刺啦”一聲,是布匹遭刀氣劃破的聲響。
有踹門聲,隨即房中大亮,是徐厚持著一盞燈籠沖了進來。
花三轉頭看到徐厚,如臨救苦救難觀世音,從床上躍下,三步并作兩步到了徐厚身側,再往徐厚身后躲去,同時與徐厚低聲道:“我把他傷了。”
徐厚“嗯”地低應了一聲,低頭瞥了一眼她的光腳,再瞥一眼她的單衣,扯了一旁屏風之上她的外衣,往她頭上這么一蓋,示意她穿好,才與那人抱拳道:“姑娘向來睡得不踏實,突然驚醒,難免有慌亂將花主當成賊人的時候。”
那是花黍離。
花三初初時不知,到他出了聲,已經是來不及。
花三自己懊惱咬了下唇,大驚而醒的,腦子里仍舊滿滿漿糊,想那花黍離平日里就有些喜怒無常,如今她傷了他一刀,不知要怎么責罰她,便不知該如何應對。
在徐厚身后匆匆套了單衣,只聽得花黍離隔著徐厚問她道:“今夜睡得不踏實,可是夢靨多了?”
花三將斷風夾在腋下,低頭系著單衣的帶子,想起方才夢里蘇渙那魔音繞腦,莫名其妙打了個冷戰,嘴上只道:“沒有的,今夜無夢,睡得正正好。”
花黍離那頭就沒有聲音了。
花三將單衣穿好,揉了一揉自己的眼睛,從徐厚身后步出,才看向花黍離,見花黍離胸膛上確有一刀,劃破了衣襟,有血從破口滲出,將三層衣服都染了,歉意笑對花黍離,抱拳行禮道:“不知道是哥哥,還以為是哪里來的小賊,來偷斷風……哥哥這傷……讓徐仙叫莊里的大夫來看看吧?”
花黍離垂目看她,一雙眼陰晴不定,被徐厚手里的燈籠映得是明明滅滅,面上也無大表情,淡漠著一張臉,與花三平聲道:“無大礙,刀氣所傷,上個金創藥便好。”
花三面上做了些為難的神色,雙手抱的拳未放下,仍舊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皺眉道:“斷風帶煞,還是看看為妙。”
花黍離臉上突然有別的情愫一閃,再啟口時候,主意便改了,“也是。那就將苗老藥叫到不諫閣來,給我看一看。”語畢自己矮身在花三房內的小桌旁坐下。
后一句,是高聲對著外頭說的,說罷外頭就有人應下去了。
徐仙因似是被動靜從熟睡中鬧醒的,面上有些怒意沖沖,進來點了燈,估計是想要發作斥人,說些“半夜不睡發什么瘋”的氣話,被徐厚將手上的燈籠硬塞到她手上,及早止了她的牢騷,并與她使了個眼色,交代道:“三主睡前打翻了水盆,濕了鞋襪,你去取一雙新的過來,給她穿上。”
徐仙是個聰明孩子,察覺到房內氣氛有異,不動聲色,仍舊是平日里一副又嬌又兇的姿態,絮絮抱怨道:“哼!三主倒是知道我昨日里剛給她做好了一雙新鞋。等著,我回房拿去!”
徐仙不過多時就回來,手上果然是一雙新鞋,素白色,鞋頭繡著秋花,紅顏似火,秋花里還有花蝶,唯獨一只,歇在花枝上,迎著風凌亂顫動雙翅的樣子,頗為栩栩如生。
花三原本站在徐厚一旁,等徐仙進來將鞋襪交給徐厚了,才猶豫著光著腳行到花黍離坐著的小桌旁,在花黍離對面坐下,并與許仙道:“房外還有花主的人,此處暫時沒有你什么事了,你先回房睡去吧,我不叫你,你不用來伺候。”
許仙應了一聲,又不放心一般道:“三主今日睡得早,晚飯也吃得少,我在院子里頭生一爐火,將藥粥熱一熱。”
花三不置可否,只是看向花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