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筠已派人招呼過,讓看守的內侍不得阻攔辛夷,但辛夷還是單獨預備了果子蜜餞,送給他們嘗嘗。萬福過后,她微微抬頭,不經意的瞥了一眼清陰閣的匾額,嘴角盈盈含笑,輕輕跨過門檻。
然而她心中,其實不大喜歡。
即便她識得的字還不多,也能輕易辨析出牌匾上每條橫豎撇捺里滲透的些許涼意——這大概是因為她不曉得,它們不該那么冷的。
所謂“清陰可自庇,竟夕聞佳言”,“清陰”兩個字,原也暗暗寓意福澤庇佑。如今,宮人將此地用以安置先帝沒有閤分的嬪御,大抵最初的心思,是認為在宮中為爾等畫出來一寸土地,已能彰顯天家恩惠了吧。
辛夷揣著一顆郁結的心走進閣來,迎面便看到紅柱綠漆的主殿門戶大開,她不禁驚奇,寒風颼颼的天,竟沒人嫌冷嗎?再一看,主殿中央擺了一張楨楠高腳長木桌,幾位宮嬪打扮的女子圍著它坐了一圈,皆低著頭互不理睬,不知各自在忙什么。
那么——辛夷立在前院,茫然的想——哪位才是姑母呢?
她瞅見院子里有個女史正悶頭掃灑,一臉苦煞相,根本不打算搭理她。即是如此,她也不肯湊過去自討沒趣,垂著首,和顏悅色的走進殿里。
剛要萬福,一股熟悉的嗆辣香氣便竄入她的鼻中,直薰得她光顧著咳嗽,忘記了呼吸,一句請安的話都講不出。她眼睛瞇縫著掃了一圈,立即發現左右墻角擺放著兩個繪印蓮紋三足青銅樽,樽內焚香,灰煙四溢,毫不掩飾的向人昭示著它們即是氣味的源頭。至此,她才想起,這滋味與她帶來的香囊頗為相似,只是此處的熱性更霸道一些。
“你是哪里的?”一名宮女走過來問。
“奴婢仙韶——”
“她是來找我的。”辛夷正待回復,卻被一女子打斷,于是識趣的閉嘴不再作答。她循聲音找過去,見是個穿栗色竹葉松梅長袖短襦的婦人,低頭緩緩在手中的繡布上一針一針的刺著。她頭也不抬,對辛夷吩咐:“你過來。”
辛夷聽話的走過去,老老實實往她旁邊一站。
坐婦人對面的宮嬪聞言瞅了辛夷一眼,淡淡道:“難得姐姐有興致聽戲,教坊卻也忒勢利,派個女娃娃來打發人。”
婦人并不接茬,辛夷亦不計較,因她正低垂眼皮,眼珠子不斷往桌子上瞟。
但見婦人拈起比發絲還細的針,在描繪了白鷹的畫料上,順著已經刺過了一層的羽毛,又一次穿透下去。
這是擻和手法,須用長短不一的針連續繡上三層,方可令鳥羽顯出錯綜繁密。她在趙昶凝的公主府時,曾陪伴娘親曹氏身邊,看她以這種針法繡絹帕,托人外出賣錢。擻和針,是本地人融合蘇繡并加以改良而產生的,再次被她瞧見,不能不覺得親切。
她就這樣悄無聲息的看著,興許是感覺到她的目光,婦人稍稍側過臉,將辛夷上下打量一遍,然后一邊收拾繡線剪刀,一邊對眾人說:“我累了,先回屋。”
“這么早?”對面扭頭看了看她未完成的繡作,再掃了辛夷一眼,悠悠道,“莫非女娃娃拿的什么好東西,姐姐不肯給我們看?”
婦人平靜的說:“的確是極好的東西,可不得看護緊了,避免被你搶去。”接著不再理睬,起身出了主殿。
辛夷不聲不響跟上去,隨她一路來到中廷。
前院格局,中廷景致,大門對堂,堂前開闊三間抱廈,東西廂房,南屋面北...一切的一切與別的殿閣并無二異,甚至還略大一些,地面亦十分干凈,惟獨婢子內侍出奇的少。回想方才穿過大門至今,加總辛夷也只見著三四個女史,對比下更顯得此處分外凄清。
二人進到一間屋子,屋內同樣素凈,除了架格、屏風、火盆架、燈臺等必備之物,令人沒想到的,是廳中還有小小一張酒桌。屋里沒有生火,竟比屋外還要陰冷,凍得辛夷牙齒直打顫。婦人從屏風背面端出炭盆點燃,解釋道:“原打算要在主廳坐一整日,不想你今天過來——把手里的東西放下吧,提著也不嫌累。”
辛夷點點頭,將提籃擺在條桌上,然后走到婦人面前行禮唱諾,終于低低喚道:“姑母。”
張氏聽見這一聲,眼眶不覺濕了。她挨著坐榻的扶手坐下,疲憊笑說:“許多年沒有見過親表,我都快忘記家中還剩下誰了。”
這話說得,讓辛夷也有些難受,因又喚了一遍:“姑母!”
“哎。”張氏頷首答應著,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我早便聽人提過你入宮的事,但礙于如今的身份,就沒打算去阻了你的前程,適才在主殿,我亦不肯讓人知曉你我的關系。”
辛夷咬咬嘴唇,暗忖眼前的女子,大抵與那無情無義的大伯并非同一類人吧。如此一想,之前的不滿痛恨便釋然些許。“姑母為何這樣認為?”她不解的問,“姑母好歹是先帝侍御,宮人誰敢多嘴呢?”
張氏無奈笑了笑,悻悻道:“什么侍御,連個位份都沒有,仗著被先帝寵幸過幾次住進清陰閣,其實依舊是宮女,和外面掃灑的沒什么不同。說白了,不過是早早送到福田院(養老院)①里面,結伙度日,就伴等死的人,誰會為我們白忙活呢?我去尋你,徒遭白眼罷了。”
辛夷微微撅起嘴,竟不曉得該怎么寬慰她。因把提籃拿過來,對張氏笑道:“這些是侄兒從太后娘娘那里討的小吃蜜餞,可好吃了,姑母快嘗嘗吧。”
張氏并無胃口,卻還是將蓋在提籃上的棉絮掀開,只見是一壺櫻桃煎,一楪蟹釀橙,一楪蓮房魚包,一碗五味肉粥。她輕輕點頭:“真是好東西。”
辛夷看她不打算動筷,因又勸道:“別的倒還好,但蟹釀橙與蓮房魚包,姑母一定要試試。她們說,這橙子,是用蟹肉蟹油蟹黃填滿,再用重陽前圣人親自釀的安石榴花酒與菊花酒調味蒸熟的,莫看是宮里,都是吃一次少一次。而魚包用的是福建子魚,閩中江水咸淡得宜,魚生其間滋味最鮮美,每年冬季宮里才進一百尾,今年更只有半百不到呢。”
張氏瞧她苦勸不止,輕撫她的小腦袋,慈愛的問:“那你吃過嗎?”
①真正具備養現代養老院意義、且由國家出資贊助的“居養院”等機構,是宋徽宗時期由所謂的奸臣蔡京提議設立的。在唐代的時候有“悲田院”,但只用來收管乞丐。延用到宋英宗時期,在加了很多社會福利后,改名“福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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