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闊大的花園里,誠王對著一株枯死的老柳樹,露出了一抹苦笑。
那些小皇子,可比他這個王爺要名正言順得多了,不是么?若他此時登基,便非正統大道,而是謀朝篡位。
這個名號,誠王一點兒也不想要。
可如今,來都來了……
誠王想著,兩條烏蠶般的眉頭皺了起來,細眼擠在一處,顯得有些滑稽。
然而,他的心情卻與滑稽沾不上半點邊兒。
他很嚴肅、很認真地,后悔了。
早知今日,他就不該那樣早便爬上那條賊船,如今再要抽身退步,只怕已然太遲。
誠王抬手向發間抓爬了兩下,那粗短有力的手指瞬間便將整齊的發髻攪成了雞窩。
他猶自未覺,手指順勢向下,在雙頰用力來回地搓著,臉上的肥肉在大力擠壓下變形,眉眼五官盡皆挪了位。
隨后,他陡然松開手,抬腿一腳踹在柳樹上。
老柳樹紋風不動,誠王沉重的身體卻在原地轉了半個圈,“duang”一跤坐倒,直震得地動山搖。
煩人!
真的很煩人!
誠王用力地扒頭發、搓臉。
他好好一個閑散王爺,干嘛要湊這個熱鬧?好端端躲在封地看戲不好么?最多給這些人供點兒藥啊、人啊之類的,讓他們自個折騰去,而他萬金之體,便躲在安全之處,坐山觀虎斗。
可恨竟是不成。
建昭帝這狗皇帝,也不知聽了哪個黑心爛肺的狗東西支的損招兒,竟把他給直接叫進了京城。
這是要拿他當槍使呢,還是要拿他當雞宰?
若是當槍使,倒還能有個活路,怕就怕殺他這只雞儆那群猴兒,那他這大好肉身可就得交代在這里了。
念及此,誠王忽覺渾身無力,后脖梗子更是陣陣發涼,不由那眼珠子詭異地向上吊起,下意識開始模擬人頭落地的感受。
估摸著他死的時候,差不離就這樣兒了。
他想回家。
他也真的很想告訴那些人,老子……本王不干了。
可在心底深處,他亦清晰地知曉,這絕無可能。
他們早就拴在了一條蠅上。
如今的問題是,和他這只螞蚱綁一塊兒的,不是與他同等大小的螞蚱,而是螞蚱王、螞蚱祖宗!
這擱誰不怕啊?
萬一螞蚱祖宗一不高興,把他這小螞蚱一口吞了,他找誰哭去?
你可千萬別小瞧這些文弱書生,他們一張嘴,說天道地;一動筆,指點江山。當他們聚集一處時,那股力量足以摧毀很多東西。
比如,皇帝。
如今的情形很明顯,建昭帝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誠如建昭帝視他們為惡客宿敵。兩下里拼刀子拼到眼睛發紅,可憐他這三百來斤的胖子,竟也莫名其妙入了局。
誠王臉上的肥肉不住抖動著,抬頭望向碧藍的天空,那雙細小的瞇縫眼里,時而閃過一道精光。
不知此際向建昭帝投誠,還來不來得及?
他其實對那張龍椅沒多大興趣。
真心話。
只是,這么些年來,如果總有人在你耳邊跟你念叨“你是最棒的”、“我相信你”、“你一定能行”這種話,時間長了,你也就很難不會生出“舍我其誰”的錯覺。
而事實證明,錯覺就是錯覺,總有一天,會被堅硬的鐵一般的現實擊碎。
就如此刻,誠王的心便已然碎成了均勻的三十二瓣,每一瓣上都凝著一種叫做“后悔”的情緒。
他知道他不聰明,可他也絕非那些人所期望的傻蛋。
他也是有腦子的。
在來的路上,在那無數個不能成眠的子夜,他推演、他揣摩、他籌謀、他千百般地盤算,將局勢掰開揉碎地解析,最后得出的結論是:
勝算太低、前途無亮。
誠王真心覺得,自己這三百來斤的肉,架不住這么折騰。
可是吧,飯已經吃到了一半兒,若就這么撂下碗,他又有點不大甘心。
于是,很矛盾。
“王爺,您怎么了?”驀地,一個穿玄色長衫的中年文士轉過石徑,陡見誠王坐倒在地,頭發亂得像被人捶過一頓,著實嚇了一跳,忙上前來扶,又轉頭欲叫人。
“別叫人,本王無事。”誠王制止了他,手掌撐地、翻身而起,動作靈敏而又矯健,完全沒有一個三百斤胖子該有的笨拙。
那文士乃是誠王最為信重的幕僚,姓郭名陶,字子謙,打從誠王少年時起便常伴其左右,宜師宜友,二人情分非比尋常。
起身之后,誠王撣去衣袍上的浮灰,又掏出帕子來拭手,若無其事地問:“子謙匆匆而來,可是有事?”
郭陶微微躬身:“王爺,王世子并恒靜郡王皆在前堂相候,王妃已與他們說了半天話了。”
停了停,語聲漸低:“王妃哭得很傷心。”
誠王“唔”了一聲,慢條斯理地將帕子折成平整的方塊,面上一派淡然:“本王知道了。”
郭陶遲疑片刻,向前踏出半步:“王爺,您與王世子并恒靜郡王分開已經十年有余,陛下讓您先行回府安置,未必不是存了讓王爺父子好生相見之意。”
提點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這是建昭帝的意愿,誠王必須遵從,否則,天子陛下很可能便會多想一些什么。
“本王省得。”誠王慢悠悠地說道,將帕子袖了,左右四顧,腳下卻是不動。
郭陶知他心情復雜,勸也無用,只得靜立一旁,不再出聲。
誠王去往封地時,其長子與次子皆留在了京城,便是如今的王世子與恒靜郡王。
這還是當年誠王主動提出來的。
彼時,建昭帝雖然未置可否,可是,當誠王留下二子離京之后,陛下便立時將二人安置進了早就備好的宮殿。
很顯然,對誠王以“質子”效忠的行為,他是認可且覺得有必要的。
這十余年間,誠王在封地又接連有了三個兒子,而王世子與恒靜郡王則居于皇城,如同隱形了一般地生活著。
出于某種因由,誠王很少給京里寫信,而王世子他們也不太可能主動往他那里通消息。于是,年來歲往、音信漸稀,到最后,也不過每年報一次平安罷了。
“跟著他們的都有誰?”出神了片刻后,誠王問道。
他問的自是跟著王世子與恒靜郡王的從屬。
當初離京時,他留下了些人手隨侍,此刻便是問他們的去向。
郭陶的回答只有簡短的五個字:“故人皆不在。”
誠王點了點頭,細小的眼睛里,擠出了一絲譏嘲。
他就知道會這樣兒。
他留給兩個兒子的人手,怎么可能還在?必須被圣天子鏟除掉才對。
這樣也好,也免得當真留下一兩個故人,他這里倒還要費心斟別。
“書帶著了么?”數息之后,誠王再度開了口,問的話卻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郭陶竟像是早有所料,不疾不徐自袖中取出一部頗厚的書,封皮上寫著《四海雜記》,雙手呈了過去。
誠王接過書,當著他的面兒翻開某頁,這里指指,又翻到另一頁,那里點點,全程一言不發。
待指點了一會兒后,他便將書又還給了郭陶。
郭陶亦是如法炮制,飛快地重復著翻書、指點這兩個動作,稍后便又將書再反還誠王。
如是者數。
這是郭陶想出來的密談之法。
京城乃是建昭帝的地盤,他們不得不萬分小心,話從口出皆是禍、筆談就更容易落把柄,而此法則以書中之字代筆,想說什么,便找出相應的字來,組成句子。
很簡單的辦法,卻很奏效。只要每次都換一本書,即便被人發現了他們在密談,也很難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么。
于是,兩個人便這樣面無表情立在枯柳之下,你來我往地對著本書戳戳點點,如同兩具只有手能動的僵尸。
約莫小半刻后,誠王將書接過,沉著臉,如若耳語般地道:“本王要看到……”
他翻開書,熟門熟路地點出了一個“誠”字,一個“意”字,旋即將書一合,斬釘截鐵地往前一遞:“否則免談。”
這是他的底線。
他必須看到那些人的誠意。
現如今的情形是,對方手中的籌碼太少,而他要付出的,卻是身家性命。
這根本不公平。
至少也要讓他看到他們的手段,看到他們加下的籌碼,他才好決定是坐下來談,還是站起來跑,甚或是向天子跪地投誠。
總之,一切要看這些狗屁文人的意思。
這也讓誠王有一種事不由己的感覺,有點憋屈。
郭陶將書袖了,躬了躬身,低垂的眼睛里,飛快地閃過了一些什么。
“走罷,去前堂,見見我那兩個孩兒去。”誠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負起兩手,闊步而去。
郭陶忙隨后跟上,兩個人一前一后來到了前堂。
誠王府的建筑與擺設,自然軒麗非凡,正房西次間雕花槅扇之后,誠王妃欒氏正紅著眼睛與王世子說話,一旁的坐椅上,恒靜郡王安靜地坐著,一如他的封號。
誠王故意沒叫人通傳,徑直來到屋中,而他的出現,打破了這短暫的平靜。
“王爺,您可算來了,妾都等您好長時候兒了。”一見到他,欒氏立時起身說道,眼圈兒又是一紅。
她拉著王世子的手走到他跟前,激動地顫聲道:“王爺您瞧瞧,深兒都長這么大了,方才妾都沒敢認。咱們走的時候兒,他才只有這么高呢,現下已經……已經長大了。”
她拿手比了個高度,又踮腳摸著長子的發頂,展顏笑著,淚水卻再度打濕了面頰。
男人的事,她一個婦道人家并不懂,她只知道,這些年她過得苦。
王世子徐祁深乃是她的頭生子,打小就聽話懂事,是個再貼心不過的好孩子。可她萬沒想到,孩子十四歲的時候,竟在誠王的授意之下,留在京里成了質子。
那真跟摘了欒氏的心肝也似,離京的那段日子,她幾乎每天以淚洗面,直到后來又添了一個幼子,才算好些。
而恒靜郡王的生母便沒她這般好運,去了封地后不久,她便因病故去。誠王對這個妾室本就不大上心,直到她死也仍舊是個妾,連個稍微像樣點兒的名份都沒有。
而自她死后,欒氏便也漸漸死了心,想著,這輩子恐怕再也見不著長子的面兒了。
然而,正所謂世事難料,她自己也沒想到,竟還有峰回路轉的一日,誠王重返京城,他母子二人亦于有生之年得以重逢,怎不教她悲喜交集、感慨萬千?
可惜的是,此番進京,誠王只帶了王妃、側妃并幾個侍妾,余下的三個兒子皆留守封地。
這其中的意味,欒氏不敢多想,她只能衷心期盼著,他們一家能夠好好兒的,團團圓圓,一個也不少,那她死了也甘心。
見欒氏哭得滿臉是淚,眼睛腫得桃兒一般,那張本就瘦弱的臉,越發顯出一種孱弱,誠王倒生出了幾分憐意,上前柔聲道:
“好了,愛妃莫要哭了,孩子好好兒的不是么?我瞧著比我還高了些。”
說話間,他銳利的眸光已然向王世子身上掃了一遍。
王世子形貌肖母,面容清秀、文質彬彬,身量雖高,但很瘦弱,此時亦是雙目微紅,隱有淚光。
誠王移開了視線。
唯唯諾諾、不堪大用。
這是他對自個兒嫡長子的第一印象。
再看恒靜郡王,倒是個很挺拔的青年,進度有度、舉止從容,然而,那眉眼間偶爾閃過的戾氣,卻令誠王極為不喜。
果然,把他們留在京城是對的。
當年他就覺得跟個倆小子不投緣,如今再看,果然一個個的都沒點兒樣子。
然而,再一轉念,他又莫名有些得意。
再不成器,那也是一個個長大了的男丁,至少比建昭帝要強。
可嘆他離得太遠,那藥粉似乎也被發現了,聽說連那些人手也都要被整批清出去。
多年辛苦,毀于一旦,這讓誠王的心情又變得低落起來。
說到底,還是這些人沒用,排兵布陣了五、六年,居然一計未成,如今更是令他處于險境。
想要做點兒事,怎么就這么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