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嗯了聲,“父親也去玉蘭齋了?早知道我就和父親一塊去了。”他有些心虛的在辛重對面坐下,手指摩挲著畫具盒上的螺鈿。
“沒有。這是陛下賞賜的。”辛重從畫具盒里取出顏料等物,擺在桌上逐樣細看。
辛夷搖搖頭,“不是這么玩的。”
“嗯?那怎么玩?”辛重頓感無措。不就是個畫具盒么?還有講究?
辛夷咔噠一聲,撥動盒蓋上的機括,將箋紙固定在上邊,又變戲法似得的從盒子底端取出一個大小適中的筆洗,“喏,這里面裝上水就可以畫了。”
這一連串動作看的辛重嘆為觀止。
“畫具盒還能做成這樣?”
“是啊。”辛夷唇角微彎,“這是玉蘭齋的東家,姜大娘子想出來的,盒子是特制的。”
辛重蹙起眉頭,“平內侍今兒剛走了一趟玉蘭齋,有好的他怎么選了個差的?”
平喜那人他還不知道么。肯定挑好的挑貴的買。
“哦,這個畫具盒玉蘭齋下個月才開始賣。”辛夷想都沒想,順嘴說道。說完,心跳忽然漏了半拍。
糟了!他是不是說錯話了?
“下個月才賣,你現在就用上了?你和姜家大娘子相識?”辛重心念百轉,語氣有些肅然。
“我有個學生,他阿娘是玉蘭齋的掌柜。今兒我去買文房,她送我的。”這事只能推葛勝身上了。
“哦。原來是這樣。”辛重松了口氣的同時,對姜家大娘子生出幾分好奇,“想不到姜家大娘子有如此巧思。以后出門踏青作畫方便許多。”
“是。”辛夷心不在焉的應了聲,“平內侍去玉蘭齋采辦了?”
辛重點點頭,“衙門正在查十幾年前的一樁舊案……”
辛夷心間一緊。
說的是墮馬澗的那樁案子?
“就是十幾年前,墮馬澗那樁二十七條人命的慘案。”
果然!
辛夷豎起耳朵,用心聽著。
京兆府也好,宮里也罷,都不是他想打聽消息就能打聽的到的。他只能在街面上收收風兒。難得辛重愿意說,他也愿意聽。這畢竟比在外面打聽靠譜的多了。
“這事宣揚的正兇,想必你也知道。”
辛夷點頭。
辛重卻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拿起畫具盒里的毛筆,輕輕捻動筆尖,浸在水盂里。
辛夷等了數息,終是按捺不住,“外面多是說足金的人頭,或是祝老六如何如何,墮馬澗的案子反倒被這些微不足道的逸聞掩蓋了。”
“并不能算是微不足道。”辛重晃了晃筆桿,提起來看看,又浸入水盂里,“足金人頭也好,祝老六也罷,背后牽扯的是人命和大長公主。”
辛夷把這句話在心里過了幾次,猶疑著發問:“陛下想對大長公主做什么?”
辛重哈哈笑了,撩起眼皮睨了睨他,“你不問陛下為何要對大長公主做什么?”
“能讓陛下把刀砍向自家人,除了覬覦帝位,不做他想。”
辛重手指一松,毛筆噗一聲觸了水盂的底兒。
“我看,你還是別做蒙師了吧。”辛重再次提起毛筆,沉聲說道。
“不做蒙師我還能做什么?我又不想做官。”辛夷馬上斂去眸中的嚴正,換上嬉皮笑臉的模樣。
辛重拿他沒辦法,嘆口氣,切切叮囑,“陛下時常召你入宮,你不要亂說話。”
“我與陛下說的都是些街面上人盡皆知的小鬧劇。”
“小鬧劇也能品出大滋味。”辛重意有所指,辛夷不想在這上頭兜圈子,“那個,父親能不能說說曾叔祖的事跡?”
“曾叔祖?”辛重神情一松,“又想聽故事了吧?”
辛夷忙不迭的點頭。
“要說你曾叔祖這一生,可以說是十全九美。從小小縣丞再到首輔帝師,輔佐了三位皇帝,無病無災活到九十二歲高齡,最后壽終正寢,含笑入地。當真是個有福的。”
“曾叔祖有福,皆因他娶得好。”辛夷看似無意的說道。
辛重卻不同意,“他沒聽父母之言,娶商戶女為妻。雖說富庶,眼界見識差著。我總覺得,他要是娶了名媛淑女,就真是十全十美了。”
“曾叔祖沒納妾,沒通房,一心一意的守著曾叔祖母。兩人育有三子,后來皆是肱股之臣,單看這點,曾叔祖母就不簡單。”
辛夷輕聲反駁。
辛重默了默,道:“人與人不同。總之,我還是贊成門當戶對。門第差著,總是有些地方難咬弦。例如習慣愛好。就拿我與你母親來說,我們倆之所以能夠和和美美過到現在,包容忍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倆都愛讀書寫畫,若是換個愛打算盤的商戶女,肯定不行。”說著,一臉嫌惡的擺擺手。
“所以說,你跟樓家小娘子的事,我就不大贊成。她整天舞刀弄槍,你呢,捧著本書一看一天,怎么能相處融洽?”辛重望著若有所思的辛夷,溫聲道:“等嫣兒成了親,就該給你相看了。到時候,一定給你找個琴棋書畫,詩詞女工皆能的名門淑女。”
辛夷的心一沉,脫口而出:“我不要那樣的。”
辛重微微欠身,“你想要哪樣的?說來聽聽。”
辛夷面上一紅。他就想要姜大娘子那樣的。可這話又不能說。
“我想要心思靈巧,孝順善良的。”辛夷特意咬實了靈巧二字。能把畫具盒做這般實用,一定是心思靈巧的呀。
辛重垂下眼簾,沉吟片刻,道:“我懂你的意思,你重人品德行,不看重門第。是這意思嗎?”
這個……
好像差了那么一點點。
“就那意思吧。”辛夷含含糊糊應付過去。
“你是個踏實本分的孩子。”辛重語重深長的說道。
踏實本分?
有辛重這樣看重門第的父親,想娶商戶女不叫踏實本分,異想天開還差不多吧?
辛夷暗戳戳的想,不敢宣諸于口。
姜妧回到家里,將辛重說的話,委婉的轉述給姜澈和姜老夫人。他二人聽完,默然良久,最終決定靜等著,看府衙能做到何種程度。要是那邊不省事,再做籌算也不遲。
姜妧陪著姜老夫人喝了碗胡麻粥,又聊了會兒,回到鎏華院已經月上柳梢了。
從湢室出來,香玉香梅拿軟巾給姜妧擦頭發。
擦了一會兒,香玉忍不住說道:“大娘子,您以后若有事,讓小乙姐姐給辛郎君傳話不行么?”
香梅橫她一眼,意思是怎么能跟大娘子這么說話。
她倆的眉眼官司姜妧透過銅鏡看的一清二楚。
“怎么?你怕我對辛郎君心生喜歡?”姜妧沒有轉彎抹角,直接發問。
如此一來,香玉反倒不知如何應對,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話。
姜妧也不說話,定定的盯著銅鏡中的自己發呆。
辛夷相貌出眾,家世又好,為人和善,對她這個商戶女沒有半點輕視。難得的是知上進。一回到都城就去雅慧學堂做了蒙師。比那些紈绔子弟強百倍。對著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人,若是沒有片刻心動,那是假話。
可再好,那也是人家的了。辛夷已經有心上人了。就算沒有,也不是她能夠肖想的。姜妧默默將那片刻心動掩埋,全當不曾有過。她竭盡全力不帶任何雜念的與辛夷交談。就像今天,兩人跟普通朋友沒什么兩樣。
對她而言,這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也許,應該更好。
見她不語,香梅小聲說道:“大娘子別怪香玉,她沒有惡意。”
姜妧彎起唇角,“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不過,這種話不要亂說,會生禍。”
香玉神情一肅,“大娘子放心,婢絕不會跟外人亂嚼舌頭。”
姜妧微微頜首,“我是要單過的。且我又經營生意,難免在外拋頭露面。不趁現在好好歷練,以后的日子就難過了。不光是我,你們也是一樣,跟著我肯定是要吃苦頭遭白眼的。你們回去都好好想想,要是不愿意,我就給你們找戶好人家嫁了。愿意的話,就等三五年再嫁人。”
一聽這話,香玉香梅膝頭一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姜妧嚇了一跳,從椅子上騰地站起來,“你們這是做什么?我……沒別的意思……就是……”
“大娘子,你不嫁人,我倆也不嫁。我倆一輩子伺候您。”香玉眼淚汪汪,聲兒都哽咽了。
香梅話都不說,就是嚶嚶的哭。
姜妧趕緊把她倆扶起來,“你倆嫁了人也能伺候我。就是晚一點,早一點的區別。再說我這又不是姑子庵,有我一個不嫁就夠了,你倆跟著裹什么亂。”
“我倆不嫁!”香玉急的掉了淚。香梅只顧著點頭,和一個勁兒的抹淚。
姜妧拉著她倆的手,一塊坐到床沿兒。姜妧居中,摸摸這個的腦袋,再給那個擦擦眼淚。忙了一陣,嘆口氣道:“你們的心思我都懂。既然你倆都打定主意跟著我受苦,那我也不能虧待了你們。你倆的嫁妝,都比照富戶的置辦。我就像送親姐妹一樣送你倆出門。”
香玉香梅一聽就急了,兩人都想搶過話頭。
姜妧拍拍她倆的手背,“你倆嫁的人必得是自己相中的,我也相中的。要是有一樣不好,就不能答應。”
“我不嫁……”香玉急的面頰紅撲撲的,說話跟倒豆子似得。
“我也不嫁。”香梅不甘落后,也道。
“嫁不嫁隨你們吧。”姜妧并不強逼,“你倆辛苦些,跟佟掌柜學著看賬盤賬。生意做大了,還得指望你倆幫忙。”
香玉香梅一個勁兒的點頭。
“至于辛郎君……”不知為何,姜妧說到這兒,心里泛起陣陣酸澀,說不上的難受。
“是婢說話不知輕重,大娘子別忘心里去。”香玉趕緊認錯。
姜妧搖頭,“既然我想走這條路,免不得要與人交往酬酢。生意場上又多是男子,稍微把握不得當,就會落人口實。以后我會多加注意,有事的話,能交給管事的,我就不出面了。熬過這些年,一切都步上正軌就好了。等阿娘這樁事體了了,我與辛郎君就不會再見面了。”
得了這話,香玉香梅放了心。兩人擦臉凈手,該熏香熏香,該鋪床鋪床。
姜妧握著本游記,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師父,這個就不帶了吧。”白小乙指指小匣子里的黑疙瘩,小心翼翼的發問。
那是姜二爺送的。砸地上就能炸。
燕三娘瞄一眼,“帶。那是能救命的玩意兒。”
白小乙神情一肅。
這次回青蓮山必定兇險。再兇險,也能闖過來。
白小乙根本不知怕為何物。師父叫帶,那就帶上。她將小匣子用布包好,纏緊,“師父,咱們什么時候啟程?您得提前跟大娘子說才行。”
“我心里有數。提前個三兩天就行。要不大娘子準得給咱倆準備兩大車的東西。”
“準備就準備唄。省的路上再買。費錢。”
“你當是去郊游的么?”燕三娘唇角微墜,“我原本都不想捎上你,又怕留下你惹禍。”
被師父明明白白的嫌棄,白小乙啊了聲,“師父,您怎么這樣啊?我好歹也是你的得意高徒啊。”
燕三娘悶哼一聲,“這趟是回去清理門戶,免不得有一場惡戰,你怕不怕?”
白小乙想都沒想,“不怕!”
“膽氣是一流的,能耐也就三流吧。”燕三娘嘴上這么說,心里對白小乙卻是相當滿意的。
“師父,徒兒我早晚能成江湖上人人稱頌的白女俠。”
“那我就等著跟你叨光了。”燕三娘將常用的暗器在床上逐樣逐樣擺開,看有沒有受損的,或是不那么趁手的。
“師父,咱們清理門戶,清理的是誰呀?”燕三娘很少跟她提起本門中事。白小乙只知道自己這派叫百花門在青蓮山百花谷,江湖上沒什么名氣。乍一聽燕三娘說清理門戶,白小乙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我師妹,你師叔。想當年,你師祖收我倆為徒的時候,就說過,百花門要敗就敗在東九手里。果不其然,叫你師祖說對了。”
白小乙把手里的活一甩,坐在床沿,倆眼锃亮的看著燕三娘,“既然師祖早知道,那為什么讓師叔當門主?”
“呸!”燕三娘狠狠啐了口,“根本不是師父傳給她的。師父真正屬意的是我!”
提及往事,燕三娘憤懣難平。
白小乙趕緊斟了杯茶遞給燕三娘,“師父,你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