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澤

104 牛角尖

“東九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剛剛拜入師父門下時,乖巧懂事,聰明伶俐,很得師父的喜愛。后來……”燕三娘啜了口茶,雙目微瞇。

是從何時起師父對東九徹底改觀的呢?

許是那次東九失手打翻燭臺,燒了師父的劍譜,卻栽贓給三師妹,害的三師妹打掃了一個月的練功場。這件事水落石出是在半年之后。師父重罰東九之后,把自己關在房里大半日,連晚飯都沒吃。

“你師祖跟我說,百花門要敗就是敗在東九手上。你們能防就防著點,防不了就躲遠點。百花門不是什么百年大派,敗,也就敗了。只要把本門的劍術傳揚下去,有沒有這塊匾都無所謂,也不必拘泥于此。只要東九別出大格,別壞了百花門的名聲,你們就還當她是師妹。若不然,就把她清出去。”

燕三娘眼眶一酸,“你師祖說這話時,心里一定很難受。百花門是她一手一腳建起來的。沒等到發揚光大,就毀再東九那個賤。。人手里。”

“她怎么……毀的呀?”白小乙從拜燕三娘為師就沒見過她這么傷心難受。

“本門規矩,不收男徒。東九不但收了,還……”話到嘴邊,燕三娘又咽了下去。白小乙就是個孩子,腌臜事不說的好。

她不說,白小乙想了想,恍然道:“難不成她養小白臉?”

燕三娘驚詫不已,“你怎么知道?”平時看這孩子憨頭憨腦,一門心思吃吃喝喝,沒啥心眼,她……她滿腦子裝的都是啥呀?

東九收男徒專挑十五六,十四五漂亮柔順的小郎君。教個一年半載,再把脾氣倔,性子直的踢出去,剩下的就任由東九為所欲為。上梁不正下梁歪。東九這么干,她那些女徒跟著學。時候久了,百花門上上下下烏煙瘴氣。這事別人不管也就罷了,她當大師姐的一定要管。于是,燕三娘聯絡四散各地的師妹們,一同回青蓮山清理門戶。

白小乙抱起肩膀,故作老成的說:“這有什么難猜。男男女女就那點兒事唄。”

燕三娘抬手錘在白小乙肩頭,“渾說什么?你才多大點,懂什么男男女女。”

“我不是小孩子了。”白小乙吸吸鼻子,委委屈屈的嘟囔,“闖江湖處處兇險,像我這種要當女俠的人,還能什么都不懂么?萬一被人設計陷害了怎么辦?”

燕三娘愣了愣。

說的……有點道理。

“行了,我又沒用勁兒,看把你疼的。至于么?等回頭,我給你講講男扮女裝誘。。。騙小娘子的事體。省得你沒見識,出去叫人笑話。”

白小乙皺著的臉立刻轉晴,喜滋滋的咧嘴直樂。

入夜,鳳儀宮一派靜謐。

樓皇后披散長發,半倚在床上讀兵書。唐煉端著溫熱的牛乳送到她面前,“別看了,仔細眼睛疼。”

樓皇后眼皮都不抬一下,輕輕嗯了聲。

“吃了牛乳早點歇著吧。”牛乳香甜的味道直入鼻端,樓皇后抬眼瞟了瞟唐煉。

無事獻殷勤必有大事。

樓皇后顰了顰眉,放下兵書,接過牛乳,“你今兒去盛元宮喂貓了?”

“啊。喂了。”唐煉坐在床沿,笑吟吟的說道:“寶兒還打滾兒來著。那小子慣會哄人。”

樓皇后隨即恍然。

原來是寶兒哄得他高興,回頭吩咐平喜給寶兒加餐。龍顏大悅,寶兒功不可沒。

“誒?不是說小十七要招婿么,這事怎么還沒張羅起來。”再不張羅就該過年了,唐煉有點著急。

“得等大郎他們回來。”樓皇后頗為無奈的說道:“哥哥這般行事,我是不贊成的。一來招搖,二來小十七那孩子本就高傲,聲勢浩大的弄個女婿回來,她不知珍惜,以后怕是有的磋磨。”

唐煉想了想,“也是。小十七兵法武藝都好,尋常男子在她面前本就夫綱難振。這一折騰,又低她一頭,是不大穩妥。要不,你跟湛清再商量商量?”

“哥哥那人你還不知道么。凡是跟小十七和嫂嫂沾點邊的事,他就跟沒長腦子一樣,還軸的要死。就算商量,也得等他這股勁頭過了的。再一個,大郎那孩子穩重,哥哥要胡來,他肯定能攔住。”樓皇后老神在在的喝著牛乳,“話說回來,辛五郎的心上人究竟是哪家小娘子?”

“就是……”唐煉差點沖口而出,姜大娘子四個字在舌尖打個轉又咽了下去,“我也不知道。”

既然吩咐下去,辛五所言不能出盛元宮,就連他也不能壞了規矩。

樓皇后也不追問,將空碗遞給唐煉,“我聽說,辛五郎風儀出眾,品貌俱佳。難怪小十七一眼就相中了。可這強扭的瓜不甜……”

樓皇后忍不住連連搖頭,“小十七終歸是個女孩子,心思細膩。這回是真傷著了。”

“就見了一面,攏共說了沒有十句話,能傷到哪去?過不多久就忘了。”唐煉把空碗放到桌上,“依我看,小十七并非是對辛五如何如何,她就是被湛清驕縱的太過,上頭又有六個哥哥寵著,個個兒都順著她,沒人逆她的意思。她又覺得自己出挑的不能再出挑,冷丁兒被辛五當面拒絕,不就鉆進牛角尖出不來了。過些日子就好了。”

樓皇后點點頭,“是這么個理兒。小十七是個聰明孩子,肯定能想明白。”

燕三娘和白小乙收拾了兩天行裝,便覷個空當與姜妧和姜老夫人辭行。她沒敢告訴姜妧此行兇險,只說回青蓮山了卻一樁舊事。

姜妧唬了一跳。

夢中,燕三娘和白小乙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離開的姜家。之后,姜妧就遠嫁到莫州去了。

而今,姜澈避過一劫,姜老夫人身子尚且康健,姜家上下太平無事,姜妧漸漸不再想起夢中所見。可燕三娘這一辭行,又把隱藏在姜妧心里的苦恐懼勾了出來。一連幾天魂不守舍,強打精神給燕三娘師徒倆打點車馬等物。

香玉香梅以為她不舍得燕三娘,終日陪在左右與她說話解悶。

燕三娘和白小乙離開都城那天,刮起了大風,風雖大,天上片片陰云不散。堆積在一角,沉重的仿佛要從天上掉下來。

“三師父,天兒不好,要不明早再啟程吧。”姜妧直覺這樣的天氣不吉利,又不敢明說。

“多耽擱一日,就晚到一天。況且路上又不知是否順當,早走比晚走的好。”燕三娘回頭看看裝的滿滿當當的馬車,搖搖頭道:“原打算,我和小乙兩個人兩匹馬上路就好。大娘子又給我們預備好些東西。”

香玉瞪大眼,“鍋灶被褥都是必備的。若是不能在鎮子打尖兒,宿在荒山野外,凍也能凍死人的。”

香梅拽她一把,“呸呸!你渾說什么。三師父和小乙姐姐定能順順利利,平平安安的抵達青蓮山。”

香玉趕緊捂著嘴,連聲道:“婢子渾說,婢子渾說。”

燕三娘行走江湖,不忌諱這些,哈哈笑了,便沉聲道:“我不在,你倆可不能懈怠,早起扎馬一日不能停。等我回來,大娘子要是少了一根頭發,我唯你們是問。”

“三師父放心,婢子就算舍了命,也不會讓大娘子吃虧。”

燕三娘點點頭。

她真正擔心的是辛夷。

不過,香玉香梅把姜妧說的話,一字不落學給燕三娘聽,燕三娘的心就定了。只要大娘子不犯糊涂,辛夷再怎么鬧騰都沒用。況且,又有香玉香梅兩人守著,應該無事。

姜妧掩嘴笑笑,“瞧三師父說的,都城乃是天子腳下,能有什么事?”

燕三娘神情一肅,“話可不是這么說。姓祝的狡詐陰險,慣會用些宵小手段,我們不得不防。”

“前兒二叔得了三師父要走的信兒,就去挑護院了。二叔說,等人齊了,不分白天晚上的巡視,斷不會讓祝家欺了咱們。三師父只管放心就是。”

燕三娘眼淚都快下來了。

二爺終于懂事了!

幾人依依不舍的在門口敘了會兒話,燕三娘和白小乙兩人迎著秋日冷風啟程了。

這日夜里,下起了瓢潑大雨。

雨急風大,打的窗欞噗噗作響。就連大壯都躲進小棚子里避雨去了。

姜妧憂心忡忡的站在廊下,盯著連成線的雨簾,“我就說讓三師父明兒再走,雨這么大,她跟小乙不得受凍么?”

香梅抖摟開蓮蓬衣給她罩上,“大娘子放心,三師父和小乙姐姐說不定能在山莊歇一晚。她倆都是走慣江湖的,這點心眼還能沒有么。”

姜妧松口氣,“倒也是。她倆晌午不停下熱飯的話,應該不會淋到。”

香玉應了聲是,“大娘子回屋吧,外間水汽重。”

姜妧喟嘆,“三師父和小乙一走,院子里就安靜的不像話。她倆要是在,咱們弄幾個小菜,吃兩盅酒熱熱鬧鬧的多好。”

香玉心里也不是滋味,柔聲寬慰著,陪姜妧往屋里走。

這場雨一過,就該穿夾衣了。

阿四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身子漸漸沉重。她不愛出門,鎮日在屋里給孩子做衣服圍嘴之類的。

阿六就快及笄了,心情日漸陰郁。

“這個圖樣下邊配一圈云紋好看。”阿六強顏歡笑,與阿四說道。

阿四苦笑,“再好看又有什么用?這個孩子活不活都不一定呢。”

阿六眨巴眨巴眼,便低下頭,不說話了。

還能說什么呢,阿四的上一個孩子就被他殺了,這一個能怎么樣……誰知道呢。

“幸好他多日不來影閣,來了,我就嚇的心口窩一抽抽的疼。”

“你心口疼怎么也不跟我說?我托人給你捎點丸藥回來吃吃也好啊。”

“不用,就是叫他嚇的。”雖是在自己屋里,阿四還是警惕的四下望望,附在阿六耳邊,說道:“他是北魏金褐的走狗。”

聞聽此言,阿六震驚的無以復加,一雙眼瞪得滾圓。

“他想做大秦國師,攛掇大長公主謀逆。”

“真、真的?”阿六連句整話都說不清,結結巴巴的問道。

一直以來,她只當墨霄是證邪宮的左護法,從沒想過墨霄居然還有另一重身份。

金褐……

縱是她長居影閣也聽說過北魏金太尉的大名。

墨霄,金褐……

這倆人怎么能扯到一塊去?

“我跟你說這些,是怕我哪天不好了,就沒機會說了。這事你別聲張,萬一以后有用呢?”

“嗯。”阿六默了默,“怪不得他讓我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說是做的好有重賞。我心里不愿意,卻又沒辦法。”

“怨不得你。是他不擇手段。”阿四輕蔑的嘁一聲,“還國師,他也配?!”

阿六忙捂住阿四的嘴,“噓,這話爛在肚子里。不許再說了,跟我也別說。”

阿四眸中劃過一絲驚懼,乖順的點點頭。

“他用邪術迷了那個闖宮的妹妹,沒空顧及咱們。”阿四輕聲嘆息,“可憐那妹妹渾渾噩噩,不知自己的遭遇。”

“渾渾噩噩總好過明明白白。”阿六拈起一根絲線劈成兩股,再劈兩股,“要是明明白白,準得尋死覓活。”

“這倒是。”

兩人不約而同的重重太息。

墨霄與月胭對面而坐,一人手里托一盞香茶。

“要我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府衙那邊查的緊。這次就是沖證邪宮來的,你倒不如把手上的事先放放,專心做好宮中內外的防御。”月胭近乎哀求的語氣令得墨霄十分得意。

“哈!你這是在求我?”墨霄斜眼睨著月胭,似笑非笑的問道。

月胭一看他那張臉就膩歪,強忍住惡心,柔聲道:“是。當我求求你。上頭吩咐的事的確不能耽誤,但也得分分輕重緩急。倘若保不住證邪宮,其他的不就是空談么?”

“證邪宮之所以壯大的如此迅速,皆是因為有我……”墨霄停頓片刻,補充道:“和上面給的錢。你這宮主沒出半分力氣。這會兒,證邪宮遇到些些阻滯,你就扛不住了?”墨霄輕蔑的斜睨著月胭,“要我說,你就是個糊涂蟲。”

“你!”月胭二目圓瞪,“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墨霄哂笑,“怎么?糊涂蟲都聽不懂了?你不但糊涂,還有點傻。”

話音剛剛落下,月胭就想一掌劈死墨霄。

到底還是忍住了。

她根本不是墨霄的對手,恐怕不等出掌,就被墨霄奪了命去。

“好好好,我傻!”月胭滿臉厲色,聲音卻又放緩幾分,“你不糊涂,你不傻!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這總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