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蓋簪纓

第一百六十一章 動心(上)

宮中每晚的確會有宵禁,可那宵禁關的門,乃是宮城的門,即東掖門、大司馬門、閶闔門、西掖門,以及皇城的門,即廣陽門、宣明門、津陽門、清明門,這宵禁關宮門,是無論如何也關不到宮城里面的門的,至多是關上止車門和東南西北四道中華門,后宮的寶華門,可是從未關起過。

待何女史離開走,謝貴嬪趕忙安撫一眾命婦貴女,極是和善的笑道:“諸位稍安勿躁,本宮已吩咐女史去喚人開寶華門了,你們且在此等候片刻。”

眾人勉強安靜了些許,卻仍然有幾人時不時的壓低聲音說這說那。

未多時,何女史便回來了,見她回來,似乎所有人都在用極期盼的眼神看著她,可她臉上卻寫滿了不安。

“少言啊,怎么說?”

不等何女史走到跟前,謝貴嬪便迫不及待的問話了,何女史卻不答,反倒加快了步伐走到她身側,彎下腰來,以手掩面,同她附耳說道:“寶華門確實被人從外頭鎖上了,不單寶華門,就連后面的應華門也鎖了。”

寶華門與應華門,一個在前,一個在后,分別是后宮的前后門。

如今這兩道門都被鎖上了,這顯然就是要將她們困在后宮啊!

謝貴嬪目中亦充滿了驚惶,卻是一閃而過,她裝模作樣的沖何女史笑了一聲,而后就有意放開了聲音說道:“原來如此。”

眾人果然被她這樣安心的笑容感染得放下一顆心來,謝貴嬪緊接著就同她們笑道:“諸位,本宮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寶華門并非被人無意鎖上,而是陛下命人鎖上的,陛下說,今日這是夜宴,要本宮在此好生招待你們呢。”

聽到這話,謝徵就忍不住抬手,掩口暗笑,虧謝貴嬪想得出來,這樣不合情理的理由都能編出來。

一眾命婦貴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半信半疑,信的就信了,疑的,卻迫于謝貴嬪的身份,不敢多言,只得閉著嘴不吭聲。

謝貴嬪緊接著又說道:“諸位都坐吧,陛下已吩咐御廚準備了菜品,隨后就送來,”說完,她便又給何女史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御廚房傳菜。

正當何女史準備離開,眾人準備落座時,羅淑儀這位不速之客卻從前頭的樓梯口走過來了,隔老遠就說道:“姐姐說的是!那寶華門,的確是陛下命人鎖上的。”

謝貴嬪愣住,她并不知后宮的兩道門為何會無緣無故的被鎖上,可她也知道,有這個權利的,獨蕭道成一個。

羅淑儀已然走近,她站在謝貴嬪席前,繼而說道:“不過,陛下的本意,可不是為了什么夜宴,這不過都是幌子罷了。”

謝徵端坐一側,聽到羅淑儀這般挑釁謝貴嬪,本著看戲的態度,心里頭甚是舒爽。

現如今,這些命婦貴女們,還不知自己為何會被請來宮中吃宴,更不知為何寶華門會被鎖上,謝徵原本還發愁該怎么旁敲側擊的暗示她們,謝貴嬪設宴是為了將她們扣押在后宮,以此來威脅士族捐糧,到最后還得全身而退,表示今日之事與她毫無瓜葛,且她亦是此事的受害者。

如今她倒不必費心了,想來羅淑儀早就聽到了風聲,如今也是來看戲的。

羅淑儀這一番話,果然就令原本已被謝貴嬪稍稍安撫下來的命婦貴女又坐立不安起來,底下眾人正竊竊私語,卻都還忍著沒發作謝貴嬪。

謝貴嬪抬眸望著羅淑儀,心平氣和的問道:“妹妹這是何意!”

她是真的想知道蕭道成為何要命人鎖上寶華門,在她以為,這宮里頭必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羅淑儀也知謝貴嬪得罪士族,蕭映日后的路必然不好走,于是故意說道:“事到如今,姐姐還想瞞著妹妹,一個人撈得募糧的好處?”

謝貴嬪聽得稀里糊涂,皺著眉頭,滿臉狐疑的問:“你說什么?募糧?”

這募糧……和設宴有何干系……

“姐姐裝什么糊涂呀,”羅淑儀目中帶笑,看著倒像是在與謝貴嬪說笑似的,客客氣氣的,她繼而說道:“現如今太倉空虛,姐姐向陛下獻策,要問士族募捐糧草,可又怕士族不肯,便在宮中擺酒,邀請他們家中的女眷來此赴宴,為的,不就是逼迫士族捐糧么?”

這話一說出來,底下那一群命婦貴女可就徹底炸開鍋了,紛紛議論指責謝貴嬪,謝貴嬪眼看形勢不利,一時間就有些懵了,當下訓斥:“你胡說什么!本宮何時……”

話說至此,謝貴嬪已然僵住,怔怔的望著羅淑儀,咬牙切齒恨恨說道:“是你!是你算計本宮!”她說話間,還將聲音放得極低,唯恐叫一眾命婦貴女見她失態的囧樣。

羅淑儀一聲冷笑,就彎下腰來,與謝貴嬪挨得近些,也壓低聲音譏諷道:“姐姐多心了,這件事情,與妹妹我可是半點關系都沒有,真正算計你的,另有其人哪,”她說罷,就側首看了謝徵一眼,而后又回過頭來,頗是戲謔的沖謝貴嬪挑了挑眉。

謝貴嬪了然,于是也側首望向謝徵,卻見謝徵正坐在那里,端著酒盅,有條不紊的嘗了一口甜酒,她的從容,與眾女的惶恐之色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而謝徵嘗過甜酒,端著酒盅,并不急著放下,卻是側目對上謝貴嬪投來的森森目光,而后勾了勾唇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謝貴嬪本就氣她,如今又受她這般威脅,自然更惱,可事已成定局,她已然扭轉不了局面了,只得暫且忍下這口惡氣。

羅淑儀瞧見謝貴嬪惱羞成怒的樣子,倍感欣悅,她直起身來,垂眸居高臨下的看著謝貴嬪,怪聲怪氣的說道:“姐姐想盡快補足太倉空虛,如此憂國憂民,實在令妹妹欽佩,可姐姐若想叫士族捐糧,大可直言,又何必兵行險招呢,失了人心,這恐怕……得不償失啊。”

謝貴嬪未語,羅淑儀而后又抬手輕輕撫了撫頭頂的發髻,露出一絲媚態,只道:“誒呀,天色也不早了,姐姐呀,就慢慢在這兒耗著吧,妹妹我,先告辭了。”

羅淑儀說罷,這便轉身,踏著輕盈的步履,翩躚而去,舉手投足間,處處都透著妖媚的氣息,謝貴嬪恨得牙癢癢,何女史站在一旁,亦深感形式不妙,忙躬身輕喚:“娘娘……”

謝貴嬪卻微微抬手,示意她不要多言,她也只得閉上嘴。

底下有幾個膽子大的又鬧騰起來,以朱汾的夫人王氏為首,接二連三的問責謝貴嬪。

王氏說道:“貴嬪娘娘,方才淑儀娘娘說的可都是真的?您莫非……真的要逼迫咱們士族捐糧?”

謝貴嬪心中尤其惶恐,她竟連握著酒盅的手都在微微顫抖,此刻也無暇回應王氏,王氏不禁咄咄逼人,她見謝貴嬪不答,深知其不敢輕易得罪士族,于是氣焰又囂張了幾分,竟直言:“貴嬪娘娘,您將咱們扣押在此,是以咱們當作人質,來威脅士族?娘娘,恕妾直言,您這么做,也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王氏說完,另有幾人也跟著附和:“就是啊,太過分了,拿咱們當什么人!”

甚至有人小聲指責:“用咱們來威脅士族捐糧,這和那些抓人劫財的響馬有什么區別!”

謝貴嬪坐在上頭,又側目剜了謝徵一眼,她聽到好些難聽的話,卻不好發脾氣,便只是板著臉說道一句:“諸位慎言!”

以謝貴嬪的身份,她說話總歸還是有威懾力的,眾人見她臉色陰沉,忙不迭閉了嘴。

王氏驚于眾人不再與她一同指責謝貴嬪,于是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催促旁人開口。

而謝貴嬪又記恨她適才被王氏咄咄相逼,于是緊接著又冷著臉說道:“朱夫人,今日,本宮是奉陛下之命,在宮中設宴款待你們,至于募糧,那是朝廷的事,還輪不到咱們婦道人家妄議是非。”

王氏心中惶恐,連忙低下頭去,唯唯諾諾的應道:“娘娘說的是,妾受教了。”

安撫了眾人,謝貴嬪于是又吩咐何女史:“少言,去傳菜。”

“是,”何女史快步退下。

坐在謝徵對面的陸啟微自得知事情原委,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鄰座的庾子昭側過身子,夠著腦袋輕喚:“啟微妹妹,啟微妹妹。”

未料陸啟微卻早已神游了,這會兒也并未聽到庾子昭的喚,卻是讓身后跟著的丫鬟扶著站起身來,走到謝貴嬪席位下,言道:“娘娘,臣女適才吃的有些多了,胃子不好過,想在附近走走,也好消食。”

謝貴嬪心情沉重,也無心顧及旁的,便只是漫不經心的擺了擺手,并未說什么。

“謝貴嬪娘娘,”陸啟微福身施禮,便轉身退下了,庾子昭坐在席上,見她走了,孤單一人留在此處,本也想跟著一道離開,卻終究是沒有膽量與謝貴嬪提,只好默默的坐著。

在顯陽殿的正后方不遠處,有個不大不小的佛堂,居于應華門前面,陸啟微不熟悉宮里的地形,更不知哪個宮對哪個宮,如今在后宮散步消食,也怕走錯了路,便只敢繞著顯陽殿走一圈,可走到顯陽殿后面時,丫鬟阿芷就伸手指著右側不遠處的佛堂,大驚小怪的喊了一聲:“呀!娘子,您看,這兒還有個佛堂呢!”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那佛堂前掛著燈籠,卻是昏暗得很,不仔細看,倒真瞧不見。

陸啟微駐足,順著阿芷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余光瞥見阿芷的手還指著,忙伸手輕輕拍了拍,將她的手打了下去,口中低語:“手指佛像,實在失禮!”

阿芷將手放下,慢慢悠悠的揉了揉,而陸啟微望著昏暗的佛堂,若有所思,竟鬼使神差的走了過去。

佛堂內外并沒有人把守,陸啟微就這么走了進去,里頭同樣昏暗,只有佛像前的供桌上點了兩支蠟燭。

陸啟微站在佛像前,仰著頭虔誠的瞻仰佛身,忽然垂眸輕嘆一聲,阿芷詫異的問:“娘子怎么了?是為被扣押之事?”

“羅淑儀說,太倉空虛,要向士族募糧,父親是太倉署司農卿,募糧之事,必定是他主持,我只怕……只怕父親要因此得罪不少人……”

阿芷這眼皮子淺,自然不知其中利害,于是不以為然的說道:“這不是陛下的圣旨么?他們怎會怪到郎主頭上。”

“況且……”阿芷悄聲悄息的,回頭看了眼外頭,見這附近無人,才敢繼續說下去,但也刻意壓低了聲音,說道:“這又是貴嬪娘娘向陛下獻策,那些個士族啊,要怪就去怪貴嬪娘娘唄,關咱們郎主什么事兒,何況娘子也被扣在宮里了,他們不會問責郎主的。”

陸啟微聽罷,側首看著阿芷,平靜的問:“阿芷,你當真覺得,今日之事,是謝貴嬪策劃?”

阿芷愣了,抑或的問:“娘子何出此言?”

陸啟微深吸了一口氣,并不作答,只是屈膝跪地,雙手合十,舉目望著佛像,口中默念,而后拜了三拜,而后就向阿芷伸出手來,阿芷會意,將她扶起,她這才道:“謝貴嬪奉旨設宴是真,可真正向陛下獻策的,想必另有其人。”

阿芷愈發困惑了,不解的問:“那是何人?”

“是山陰縣主。”

“山陰縣主?”

陸啟微也謹慎的望了望佛堂外,見外頭無人,才接著說道:“以往宮中設宴皆會提前兩三天就通知下來,而此次極為匆忙,宮里頭不曾派發請柬,便直接差人來接了,且開席之時,天色已經不早了,宮中每晚都會有宵禁,倘若過了時辰,再要出宮需得陛下口諭,謝貴嬪設宴,怎敢叨擾到陛下那里去,因此,此次設宴是陛下之意。

至于山陰縣主……謝貴嬪得知她來,分明很驚訝,說明她根本就沒有請過她,所以,山陰縣主是陛下派來盯著咱們的。”

話音剛落,左側的偏殿內就傳來極溫潤的聲音:“陸娘子好生聰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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