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謝徵正坐在院子里的涼亭中,同府上的婆子學做針線,忽見謝縷與尤校二人一前一后的從院子外走進來,謝縷春光滿面,一臉舒爽,大搖大擺的進了西跨院,尤校卻是走上涼亭,并未跟去。
謝徵抬首朝西跨院望了一眼,眼望著謝縷已經走進屋子,謝徵方才問:“今日去過何處,做過何事?”
尤校答:“一早去了御街的典當行,而后就在花街的紅文館呆到現在。”
“又是當鋪?”謝徵清楚的記得,謝縷來到建康頭一回出門,就是去了當鋪,可巧她昨日丟了一只冰糯種翡翠鐲子,她細想了想,好像上一回得知謝縷前往當鋪時,她丟了一對黃龍玉鑲金的耳墜子。
她房中幾次三番的短了東西,如今不由得懷疑到謝縷頭上,她于是問尤校:“可知道他典當了什么東西?”
尤校搖了搖頭,亦是滿臉狐疑的說:“他不準屬下跟進去,離那當鋪好遠的時候,就叫屬下停腳了。”
“如此鬼祟,難道……”謝徵一番思忖,說至此處,就沒再說下去,玉枝接了話來,說道:“娘子懷疑是他……”
不等玉枝說完,謝徵忙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莫再說下去了,她隨后就放下手中針線,對婆子說道:“阿婆,我今日累了,改天再同你學吧。”
“誒,”婆子會意,她應了一聲,這便退下了。
待婆子退下,謝徵便站起身來,繼而問:“他去的是哪家典當行?”
“就是御街那家孫氏,”尤校如是答道。
“你們隨我走一趟,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把什么東西當了!”
三人這便走下涼亭,往院子外走去,正走到拱門內不遠處時,謝徵無意望見拱門一側的墻角下,一塊帶著一點血跡的磚頭。
謝徵滿腹狐疑,當即走到磚頭前,低著頭沉默的看著,而這時玉枝和尤校也已察覺,二人跟隨謝徵一同走去,尤校即刻將磚頭拿起給謝徵過目,“謝娘子,”他說話間,將磚頭翻轉過來,便露出了底下的大片血跡,上面還沾了幾根頭發,分明是敲了人頭的。
“娘子,這是……”玉枝望著這一大片血跡,觸目驚心。
謝徵秀眉微蹙,只問:“縣侯可在府上?”
尤校回:“屬下方才回來時,見尚書省右仆射來了,縣侯正在前院招待他。”
謝徵聞言遲疑了一下,而后就闊步走出拱門,這便往前院去,到了前院,才走到客堂外頭,還沒走進去,果然就見桓陵正與孔琇之坐在里頭喝茶。
“許久不見,孔使君別來無恙啊,”謝徵說笑著走進客堂。
客堂內二人循聲看向外頭,見謝徵進來,皆是欣喜,桓陵同孔琇之笑道:“你看看,說曹操曹操就到。”
謝徵走到堂中,孔琇之忙起身行了禮,畢恭畢敬的喚了一聲:“郡主。”謝徵白了他一眼,她走到桓陵身邊坐下,方才接孔琇之的話,言道:“孔使君,你我熟識,這樣是不是太見外了?”
孔琇之笑著坐了回去,反問:“郡主喚我‘使君’,這是不是更見外?”
謝徵莞爾,只道:“琇之兄還是這么風趣。”
桓陵正為謝徵斟茶之時,孔琇之坐在對面打量著謝徵,猶猶豫豫的說:“孔某有件事情,憋在心里頭多日了,今日正好見著郡主。”
謝徵一聽,自知是與她有干系的,忙接上話來:“既然憋在心里頭不舒服,琇之兄倒不如說出來痛快些。”
孔琇之本能的左右看了一眼,隨后才道:“孔某有一個好友,在禮部當差,前陣子陛下忙著為西昌縣侯指婚,命禮部擬名冊挑選建康士族貴女,他們頭回送到陛下手里頭的名冊上,有郡主的名字。”
對面二人聽到這話,都愣了一下,一個驚的是禮部竟在擬嫁西昌縣侯的人選中加上了謝徵,另一個驚的是孔琇之口中的“頭回”。
“頭回送到陛下手里的名冊?這是何意?”謝徵心中百感交集,怎么禮部的人這么看不起她,第二回擬名冊時竟將她給刷下去了?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
孔琇之皺了皺眉頭,接著道:“名冊送到陛下手里頭的時候,陛下居然龍顏大怒,直言叫添上你名字的人,自己去廷尉署領杖刑,這話傳到禮部,幾個侍郎都去廷尉署挨了板子。”
謝徵怔住,她側首與桓陵對視了一眼,繼而尷尬的端起面前的茶盅,小呷了一口,這便答復孔琇之:“我自不會嫁與西昌縣侯,僅是名冊上有我,劃去了便是,陛下又何必大發雷霆……他如此敏銳,莫非是忌憚我……”
她說罷,又同桓陵對視了一眼,孔琇之坐在對面,聽及此處,生怕惹事,只輕咳了一聲,就起身道:“兩位,天色不早了,孔某就先告辭了。”
話音落下,對面二人亦是起身,一番客氣的寒暄,正要離席相送,孔琇之回首道:“留步,不必相送了。”
孔琇之說完就走了,二人于是只送他到客堂外便停步了,待孔琇之人已走遠,桓陵才隱晦的問謝徵:“陛下如此忌憚你,怕不是識破你的身份了?”
謝徵思忖了一番,斟酌道:“不可能,他若真知道我是誰,早該坐不住了,怎么還有心思召我進宮陪他下棋呢。”
“那他這是為何?”桓陵一時間如坐針氈,心急如焚。
謝徵雙目望向前院,忽然一聲哂笑:“不許我嫁王侯將相,看來還是在防著我呀,”她想起上回在華林園時,蕭道成曾旁敲側擊的試探她是否與桓陵有情,偏又忌諱她的名字出現在擬嫁西昌縣侯的名冊上,可不就是忌憚她與王侯將相有瓜葛?
桓陵愣住,忙問:“你怎知他這是不許你嫁王侯將相?”若真是這樣,謝徵日后豈不是不能嫁給他了!
謝徵自不會如實回答,只笑了聲:“猜的。”
桓陵也知她有事瞞著他,原想追問下去,謝徵卻岔開了話,她道:“縣侯,我此來可是有正事找你的。”
“你能有什么正事?”桓陵果然被她一句話給帶偏了,這便又折回去坐下了,謝徵給尤校使了個眼色,尤校會意,亮出了那塊帶血帶頭發絲的磚頭,桓陵見后吃驚:“這是……”
“這是在我院中發現的,我擔心是府上有下人遭了不測,所以想請縣侯你盤查盤查,”謝徵說著,又走到尤校跟前,細瞧了瞧磚頭上的血跡,說道:“若是昆侖奴新羅婢,死了倒也不打緊,可若是部曲客女,那就是人命關天了。”
昆侖奴新羅婢多是別國俘虜來的,連黃籍和照身帖都沒有,死生自然輕賤,可部曲和客女皆是良人,如若主人放免,亦可成為平民,相較昆侖奴和新羅婢而言,總歸還是有身份的。
桓陵聽罷,即刻吩咐曾瓊林道:“瓊林,速將府上所有下人都召集起來,叫他們在前院候著。”
對于高門大戶來說,死一個下人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說到底,誰也不想惹一身騷,謝徵在朝中樹敵不少,桓陵亦有仇家,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呢。
未多時,曾瓊林便已將府上所有下人都集至前院,自己挨一挨二的數了一遍,就回頭對桓陵說道:“差了一個。”
“確定都到齊了么?”桓陵起身走至客堂門口,站在石階上,亦是將底下眾人如數清點了一番,確是差了一個,曾瓊林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是不是差了一個采芹?”
幾人恍然間反應過來,“采芹……”桓陵仍記著采芹咬傷謝徵,心里頭還氣著,道她名字時分明深吸了一口氣,繼而才問:“還沒找到?”
謝徵沉默,只是走到胡凳前坐下,桓陵知她心中不痛快,索性不再多嘴,只發問下人:“你們可有人看見采芹?”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少有人答復,皆道“不曾看見”,桓陵于是又問:“謝娘子院子里發現一塊帶血的磚頭,這兩天,你們可有人進出過雅竹苑?”
話音落下,只幾個新羅婢和一個婆子站了出來,新羅婢異口同聲的解釋只是進去打掃院子亦或是端茶送水,未敢逗留,婆子解釋是受謝徵傳喚去的,謝徵點了點頭,并無異議。
緊接著又有個客女說道:“謝娘子的雅竹苑,素日里清凈得很,沒有謝娘子點頭,奴婢們都不敢進去的。”
說著,余下眾人連連附和,桓陵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將眾人遣散,待下人皆已退下,方狐疑道:“難不成真是采芹?”
“罷了罷了,由她去吧,”謝徵心煩得很,起身只道:“我出門辦些事情,”說罷,便頭也不回的走了,玉枝同尤校亦是緊隨其后。
幾人離去后,謝縷這廝倒是從旁邊的長廊下現身了,他正轉身往回走,嘴里頭嘟囔了句:“死一個丫頭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謝徵從侯府出去,正是帶著玉枝和尤校往御街上那家孫氏典當行去的,可一路上都冷著臉,心事重重的,玉枝問:“娘子是在擔心采芹?”
“擔心倒不至于,我只是想不通,那磚頭上的血若真是她的,那究竟是誰要殺她,這丫頭可沒與人結過仇。”
玉枝沒有說話,只安安靜靜的坐在謝徵身邊,也皺著眉頭一副絞盡腦汁思忖的樣子。
轉眼到了孫氏典當行門口,幾人下了牛車,才走進店肆里頭,就見一個套著不大合身的綢緞,腦滿腸肥的婦女迎了過來,招呼道:“喲,貴客呀,您里邊請!”
這婦女穿金戴銀,好生貴氣,她招待謝徵坐下,抬手時露出了手腕上戴著的那只鐲子,謝徵一眼便瞧見了,玉枝亦是認得那枚鐲子,主仆二人對視了一眼,謝徵隨后就問:“你是這兒的東家?”
話音未落,就見一個同樣身寬體胖的中年男人從案臺后走出來,接了話說:“我是東家,這位是內人。”
謝徵循聲看了一眼,店東已然走近,諂媚道:“貴人看著眼生,是來當東西,還是贖東西?”
“我是來查案子的,”謝徵側目瞥了店東一眼,那店東似乎有些心虛,夫婦倆互看了眼,店東即刻就問:“尊駕是?”
“尊駕不敢當,不才會稽謝氏,大名謝徵,小字德音。”
店東一聽這話,忙拉著夫人向謝徵行禮,說道:“小人有眼無珠,不知是衡陽郡主大駕……”
“免了,”謝徵不耐煩的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起身,“我只問你,近些日子,是不是有個叫謝縷的人常到你這兒來典當首飾?”
店東似有些為難,訕笑道:“當鋪只認當票不認人,小人不知郡主口中的謝縷是何人。”
謝徵想了想,也是,謝縷不識字,未必就會寫自己的名字,簽當票之時,興許不曾簽過名。
她索性看了眼孫夫人的手腕,直言:“她手上那枚鐲子,原是我的物件。”
店東一看那鐲子,方才頓悟,忙示意夫人將鐲子取下歸還,緊接著又對謝徵解釋道:“是有個人常來小人這兒典當器物,那只鐲子,就是他送來的。”
話已說完,孫夫人那鐲子還卡在手腕上沒能取下,著實觸了謝徵眉頭,謝徵厭惡道:“罷了罷了,這鐲子與你也算般配,”讓旁人碰過的東西,謝徵自是萬不想要了。
她說罷,繼而問:“那個人長什么樣?”
店東回想道:“長得干瘦黝黑,可穿得不差,不像落魄之人,他今天早上還來過,當了一只紅瑪瑙宮絳。”
紅瑪瑙宮絳?謝徵是有這樣的物件,可她竟還沒發現丟了,她秀眉一皺,甚是惱火,當下問:“他還在你這兒當過什么東西?”
“您請隨我來,”店東請謝徵一行三人進到里屋去,將謝縷在此典當的幾件器物盡數拿了出來,這一數,不多不少,正好十件,除去謝徵察覺的,還有禁步、玉牌、步搖、臂釧,甚至還有一只瓔珞,這盡是她尚未察覺丟失的。
謝徵見面前擺了這么一堆首飾,氣得眼冒金星,果真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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