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那句討厭的預言又冒出來,嬋羽甩甩頭,想要把那個聲音甩出自己的腦海,卻適得其反,愈發強烈清晰,猶如耳畔驚雷。
悶雷聲中,豆大的雨點砸下來,落在身上,嬋羽只覺得臉頰生疼。她想起和竇景的約定,要在夏天的暴雨中奔跑一場,此時此刻,嬋羽無比想要奔跑。
她在滾滾雷聲的間隙中吹響鷹哨,黑鷹很快飛到她的身邊。多想和它一塊飛啊,如果跑的足夠快的話,是不是感覺也差不多呢?
那么,就是現在了。
幕天席地,雨已成簾。夏天的雨趕走了悶熱,倒使得嬋羽覺得分外痛快。
去哪兒呢?
幾乎是毫無意識地,嬋羽跟著黑鷹一口氣就跑到了宣室殿廣場上的九鼎前。她已經淋得濕透,長發像水草一樣貼在臉頰,薄如蟬翼的絲質襦裙緊緊地纏在軀體上,令她每走一步都覺得沉重艱難。
黑鷹則不受任何影響地落在雍州鼎上,傲視著她。夜幕漆黑一片,嬋羽只能通過頻繁亮起的閃電光芒為自己指路,一種不受控制的莫名力量推著嬋羽向著黑鷹走去。
道道閃電劈下來,對準了雍州大鼎,嬋羽在雨聲中喊著“危險”,要黑鷹跳到自己的臂上來,但黑鷹卻罕見地違抗嬋羽的意愿,它拍拍翅膀,跳進鼎中,然后用雙爪把鼎中大黑蛇一直守著的那塊黑色的隕石丟出來,隕石滾了滾,停在了嬋羽的腳下。
自從剖出青、白兩塊美玉后,天降隕石被切割的只剩下大大小小的一堆隕料,而嬋羽腳下的這顆形狀不太規則,大約是蜜瓜般大小,是所有隕料中最大的一塊。幾個月前,在嬋羽與黑鷹重逢的那一天,它就是抓著這塊隕料投進了雍州鼎里,黑色的大蛇也是那天出現的。
難道它們兩個出現在這里不是偶然,都是為了守護這塊石頭嗎?
嬋羽慢慢移步,想上前撿起隕石看個仔細,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連續幾道閃電就劈在雍州鼎上,短暫地燃起了藍色的雷火。
“公主殿下——”
“嬋羽——”
“危險——”
“快回來——”
七嘴八舌的聲音在嬋羽的身后此起彼伏,有禁軍和宮人想要靠近嬋羽帶她離開這里,但是都被閃電攔住了腳步。
一陣經久不息的轟隆雷聲蓋住了所有人的聲音,包括雨聲,一開始打在身上有點痛的豆大雨點此時卻像某種節奏一樣,慫恿著嬋羽,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你不會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
嬋羽躬下身子,雙手捧起了那塊隕石。
就在她把石頭捧在胸前的同時,先后兩道閃電向著她劈了下來,嬋羽的眼前一黑,腦子里空白一片,感覺被某種黑色的力量推倒在地。
手好痛,是被雷火灼傷了嗎?這時她意識到撲倒自己的是黑鷹,它伸開翅膀,用寬大的羽翼罩住了嬋羽,她仰面倒地,就在黑鷹的翅膀完全遮住她視線前的那一瞬,她看到一條黑色蜿蜒的身影在最后一道閃電的亮光中盤旋沖入云霄。
眼前完全黑下來,那是龍的形狀,嬋羽暗暗地想。
黑鷹一動不動,展開翅膀幫嬋羽遮擋雨水。
人聲和雷聲一起喧囂起來:
“是龍!龍啊!”
“黑色的龍!”
“鼎中的黑蛇不見了,只剩下一層蛇蛻!”
嬋羽被一雙有力的臂彎橫抱起來,透過衣服上的紋飾,她認出抱著自己的是父皇。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宣室殿燈火通明,嬋羽被放在榻上,宮人們急急忙忙地在殿中跑來跑去,端熱水的、遞帕子的、煮姜湯的。
“公主?公主殿下——”
嬋羽被太醫周玙的聲音喚回,她把視線轉向這位女醫者,十年前的今天,也是這樣的大雨,是她把自己接到這個世上來的。
“讓微臣看看您的手。”
嬋羽低下頭,這才發現剛才被自己捧在懷里的隕料早已不見,蜜瓜大小的石頭,此刻只剩下碎塊和粉末,沾在嬋羽濕透了的衣裙上。
唯有一塊。
唯有一塊,被嬋羽牢牢地握在手中,成年男子的拳頭大小,通體光滑,色澤如墨,和那塊隕料是完全不同的材質,觸手生涼,嬋羽舉起石頭對著燭光端詳,那黑石雖潤澤,但卻不透光,所有的光芒只要照在它上面,就仿佛被吞噬了。
“這塊玉是我的,”嬋羽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向父皇,語氣不容拒絕,“這是我的玉。”
贏驄示意被急召來的玉匠上前查看,嬋羽根本不肯放手,只許他看,不許碰。
“陛下,”玉匠跪下來,“這是墨玉,又名烏金石,小人從未見過實物,也只聽師父提起過一次,言此物世所罕見,乃是最堅剛之石。”
“那你為什么早沒發現?”贏驄語帶質問。
“陛下恕罪,”玉匠磕頭,“黑玉隱身于黑色石中,以尚坊的工具實在無法辨析,更兼其質地堅硬,若非閃電雷火,恐未能見世也。”
“黑夜掩藏了黑龍的行跡,”左國師天孤和尚上前一步,用古井無波般的聲音說,“黑龍聚氣,化形而飛。陛下,您夢中所見,心中的疑惑,解了么?”
贏驄看了看嬋羽,又看看她手中握著的墨玉,一揮袖,讓殿中多余人等全部退下。
衛皇后察言觀色,上前好生軟語勸說嬋羽把墨玉拿去尚坊,待刻好玉佩再送還給她。
“要多久?”嬋羽不情不愿地問。
“一個月,”玉匠雙手舉過頭表示恭敬,“只要陛下將圖樣和文字繪好,一月之內必成,小人一定為公主親手雕琢。”
嬋羽看了看父皇,得到一個確認的眼神后,這才小心翼翼地把墨玉放在玉匠的手中。玉匠行禮躬身退下,捧著墨玉,像捧著性命。
嬋羽這才被衛皇后牽著到后殿沐浴更衣。
宣室殿安靜下來,只留下了坤倫和左右國師。
贏驄壓低聲音問:“天孤師父,你是說朕夢中出現的那三條龍……”
“陛下,”開口的是天傷行者,“黑夜掩藏了黑龍的行跡,真龍不分雌雄。”
一聲宮女的尖叫劃破了宣室殿中此刻難得安靜。
“陛下!”那是衛皇后的聲音,帶著慌亂和顫抖。
贏驄移步向后殿,嬋羽剛剛褪下濕透的衣裙,藕荷色的抱腹注1還用細帶掛在頸上,此刻正站在灌滿熱水的浴桶邊上,目光疑惑地看向衛皇后和侍奉沐浴的女官珍珠。
嬋羽的背上,那是一條黑龍,映入贏驄的眼簾。
黑龍盤踞成“S”狀,龍頭朝東,龍尾向西,龍身彎曲的兩處各有一顆明珠狀的圓,上面一圓金光璀璨,傲然生輝;下面一圓素魄清暉,浮光朦朧;與黑龍共呈吐日托月的太極陰陽狀。
金色的龍目灼灼明亮。
嬋羽看到父皇母后都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背后,便好奇地走到銅鏡前,轉過身子,回過頭看鏡中的倒影。
“你不會是唯一,也很快不再是公主,”但老宮女的預言還有下半句,一直以來都被嬋羽忽略了——“但你會得到你一直想要的東西。”
黑鷹從殿外飛進來,收起翅膀,穩穩地立在嬋羽的臂上。
注1抱腹:即肚兜。漢劉熙《釋名.釋衣服》曰:抱腹,上下有帶,抱裹其腹,上無襠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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