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走了兩天,牛車終于被趕進了盂縣縣城。
許是提前就安排好了,牛車直接進了一處大院里。
堯光隨眾人下車,向四周看去,發現有不少男男女女站在一旁朝她們這邊看過來,其中還有一個熟人,趙嬸子。
他們投過來的目光像市場上挑揀貨品的顧客,認真而仔細。
“站好站好!”衙役走過來將擠在一團的女人拉開,面朝那群人站好。
而身穿暗紅鷹爪團紋官袍,頭戴同色窄邊圓帽,腰佩三尺長劍的縣尉則走到兩群人的中央,鷹鷙雙眼先掃了一圈眾人,再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
“聽好了,這是疾風寨里的女人。雖說她們大多也是被擄上山的,但和盜匪待久了,保不齊也沾了些不勞而獲的習氣,或者學了些坑蒙拐騙的把戲。
縣太爺發話了,為了維護盂縣安危,寧可錯估,不能漏網!
所以,從即日起,取消她們良民的身份,全部歸入賤籍。
你們看看,有需要仆役或其它用途,盡管在這里買去,一口價,十個銅板一個。
要買的,到這邊來簽字畫押。”
縣尉說完,用手指了指一旁已然搭好桌椅,放好買賣文書的地方,便不再搭理這群人,大搖大擺走出了大院。
而這一邊,女人們好不容易聽明白了縣尉的意思,頓時嚇得臉色慘白。
各種各樣的下場她們都想過了,唯獨沒想到自己會被剝奪良民的身份,從此沒有絲毫尊嚴,任人宰割,這,這和待在土匪窩有什么區別!
賤籍?那可是主人隨意打罵、虐待甚至殺死,官府也不會干涉的存在!
女人們,不管性子沉悶如婉娘或豁達如玉娘,都開始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起來,為自己悲慘的遭遇,也為沒有明天的未來。
堯光沒有過多表情,反倒是朝門口看去。
那是院子唯一的出口,此時正由兩名身高體壯的衙役站在那里防止有人逃脫。
不過,他們的擔心多余了。女人們現在神情悲憤,哪兒有余力想著其它的。
很快,人牙子紛紛上前對著女人們品頭論足,聽那口氣,倒是沒多大興趣,覺得十個銅板都貴了。
“呀,這不是大丫嗎?”
突然一雙肥厚的大手將堯光從人群中拉拉了出來。
“哎,怎么回事,我先看上這丫頭的!”接著,又是一道尖利的聲音響起。
堯光轉頭一看,呵,趙嬸子和另一個女人左右一支胳膊拉著她,一副要占為己有的樣子。
“我說,劉嬸子,咱不也得講個先來后到不是?”趙嬸子笑呵呵地對那女人說道。
“是啊,不就是我先看上的嘛!”那女人體態比趙嬸子只胖不瘦,態度這時候倒也緩和了些,只不過抓在手里的胳膊,卻沒有放手。
趙嬸子耐著性子解釋道:“堯大丫是我從大山村買過來的,若不是疾風寨中途搶了去,哪能讓她淪落到如今地步?你不信就問她!”
劉嬸子小眼一瞪,再次仔細打量起堯光,也不問她,徑直對趙嬸子說:“咱都是明白人,這丫頭還是個雛兒,你說她都被擄上山了,怎么就沒破身呢?不會和那些土匪沾親帶故吧,哎,算了算了,讓你了,我可不想和那些土匪沾上什么關系!誰知道是不是全都給殺死了,會不會殺回來報復!”
劉嬸子越想越覺得可怕,趕緊松開手,走一邊兒去了。
堯光簡直太佩服劉嬸子,這智商實在高,基本接近真相!
不過,趙嬸子似乎對這不以為然,原本就在金爺哪兒遭了損失,現在意外發現貨品完好,她高興還來不及呢,哪兒有功夫考慮那些有的沒的。
于是,她也不和堯光閑聊,趕緊拉著人走到辦理文書的桌子旁,掏出十個銅板交給官爺,然后拿過賣身契簽上自己的名字。
官爺沒工夫細看堯光的面貌,在賣身契上蓋上印章,交給趙嬸子,指了指后面:“去吧。”
趙嬸子道了謝,拉著堯光就走進一間傳出慘叫的屋子。
堯光內心一緊,步子便有些慢了起來,這,不會是要給她烙個印什么的吧?
畢竟不是現代社會,沒有身份證這種東西,要區別良民和賤民,只有用最原始的手段。
趙嬸子許是猜到堯光害怕,居然拍拍她的肩膀,耐心哄道:“哎,這也是你的命!原本你以良民的身份進暢春園,說不定憑你自己的本事今后還能從良,現在呢,也只能安安心心在那里待下去,總之是餓不著你的。待會兒下烙鐵你忍一忍,一會兒就好了。”
堯光被趙嬸子拉著,已經進了屋子,前面還有兩個女人排著隊,一個翠娘、一個婉娘,恰好是疾風寨里最老實溫吞的,不過前面那個,好像是玉娘吧,剛剛被烙鐵烙的時候,倆人被那場景嚇住了,現在神情呆滯,完全像提線木偶似的,被人牽頭往那兒走。
堯光面色難看極了,已經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此刻的心情,一股熊熊燃起的烈火讓她恨不得將這些吃人的惡魔統統燒死!
“雷獸!”
她忍無可忍,終于將雷獸呼喚出來。
雷獸一直隱身在她周圍,對這場面倒沒什么感覺,只是堯光這么火大,它便應聲跳出來,順便將這里的時間凍結,然后小心翼翼地問道:“怎么了,堯光?”
堯光捏緊的拳頭又松開了,看著眼前如銅像般站立不動的諸人,輕輕地問:“能不能將這些女人都救下來?”
雷獸抬頭看了看眉頭微蹙的堯光,此時的她和上一個時空不同,在改變自己命運的同時,開始關注起其他的人。
它不知道這算不算好事,只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救當然是可以救,那以后呢?你救得了她們一時,卻不能救她們一世。
時代就是如此,男尊女卑,思想陳舊。就算你將她們救出來,她們也未必如你想的那樣感謝你。”
“我沒想過讓她們感謝我,只是看不慣這種對待牲口似的做法。”堯光的情緒平復了不少,現在想想,如果真在這個時候出手,那她們以后的出路又在哪里?
沒有疾風寨,沒有良民身份,她連她們最后茍延殘喘的機會都剝奪了吧?
除非,她去建造一個獨立王國。
可是,怎么可能?
她自己都自顧不暇!
“罷了罷了,是我太天真!”堯光看了一眼雷獸,復又笑了笑,說道:“你可得幫我,我不想在臉上烙那玩意兒!”
雷獸聞言,也松了一口氣,忙不迭點頭,道:“你放心,我給你做個足以以亂真的印記。”
于是,就這樣,在雷獸的幫助下,堯光免受了皮肉之苦,跟著趙嬸子來到了一家位于縣城繁華地帶的暢春園。
暢春園規模很大,是一處三進的大院子,據說是以前一個致仕的朝廷要員的房子,因為在權力斗爭中站錯了隊伍,被登基的新皇給抄了家,而這處房子幾次轉手,最終成了現今的模樣。
趙嬸子帶她過來的時候是晌午剛過,院子里很安靜,除了雜役慢悠悠地打掃衛生,便是老板娘鴛娘坐在花廳里看帳。
“喲,這不是趙嬸子嗎?許久不見,這是又為我物色到了什么好姑娘了?”
“老板娘,托您的福,的確是為您找了個好的!”趙嬸子一進門就朝坐在太師椅上的女人福了福身。
鴛娘四十歲上下,珠釵環繞的發髻上偶爾露出一兩撮銀絲,但這并沒有讓她看起來有多么蒼老,娥眉杏眼,膚白唇翹,一抬眼一傾身,無不是風情嫵媚,惹人流連。
鴛娘揮了揮手,站在一旁的月白長袍中年男子便收攏賬本退出了花廳,一旁打扇的丫鬟朝趙嬸子使了個眼色。趙嬸子會意,趕緊將堯光拉過去,站在鴛娘面前,等著發話。
鴛娘眼皮沒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這才慢慢將慵懶的目光投向了一臉平靜的堯光。
“喲,這是哪兒來的小仙女兒?”鴛娘驚呼一聲,從太師椅上下來,上前兩步,將堯光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在看到額頭一個小小的烙印時,頓時眼淚盈眶,也不嫌棄堯光滿身灰塵,將人抱進自己的懷里,可勁地哭道:
“哎,這是哪個殺千刀造的孽啊,把我的乖乖女兒弄成這番模樣!”
趙嬸子見鴛娘這副樣子,哪里不知道對了胃口,趕緊擠著滿臉褶子上前解釋道:
“可不是遭了大罪嘛,原本好人家的姑娘,跟著我來縣城討生活,哪曾料到遇上疾風寨的那幫子混賬!
也是這姑娘福大命大,還沒被壞了身子,這不,剛好被縣太爺給救下來了。
可惜啊,沒法再當良民了,只好來投奔您了,希望鴛娘可憐可憐她,賞她碗飯吃。”
鴛娘松開堯光,掏出繡花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又拉起堯光的手,滿臉慈愛:
“這孩子合我眼緣,我要了!
可憐見兒的,既然來了暢春園,前塵往事咱就一筆勾銷。看你這模樣清秀水靈,以后就喚水靈吧!
我是這里的掌柜,你叫我聲媽媽,便是我鴛娘放在心尖兒上的寶貝!
放心,只要你乖乖聽話,媽媽一定把你寵上天去!”
說完,鴛娘愛撫了一下堯光的臉頰,喚來另一個叫杏兒的丫頭,讓她帶著堯光下去收拾收拾。
而趙嬸子則掏出一張賣身契與鴛娘開始就堯光的轉手價進行討價還價。
全程無話的堯光對此毫無興趣,在杏兒的帶領下,七拐八拐的來到一處類似浴房的地方,然后在杏兒的熱情服務下,洗了來到這個時空的第一次澡。
“已經大旱一年多了,暢春園居然還有多余的水用來洗澡?”
堯光和杏兒漸漸熟悉了起來,便隨口問道。
杏兒年齡和堯大丫差不多大,來這里已經兩年有余,因為骨節粗大,相貌平平,被鴛娘安排當跑腿的丫鬟。
她性子活潑,喜歡圍著園子里漂亮的姑娘打轉,按她自己的說法,說不定和漂亮姑娘待久了,自己也會變漂亮些。
堯光初聽時覺得好笑,漂亮可不一定就是好事,在她看來,在這暢春園里,丑點兒,活得指不定更自在些。
杏兒聽堯光問話,一邊給她搓背,一邊得意道:“那當然啦,暢春園可是盂縣有頭有臉的達官顯貴常來的地方。
你想想啊,如果連這等子吃喝拉撒的事情都準備不周全,還怎么伺候那些大爺們?別說外面大旱一年,就是再旱個十年八年的,我們暢春園也照樣要啥有啥。”
“啊!”堯光張著嘴巴點點頭,看來天災面前,倒霉的從來都是平頭老百姓,達官顯貴以及依附他們而活的這些消遣玩意兒,是未受多少影響。
“再說了,你不知道的,”杏兒突然湊到堯光耳朵旁,悄悄說道:“我們老板娘可是有背景的,連見了縣太爺都不用下跪的!”杏兒舀了水,開始給堯光洗頭發,堯光不習慣,說自己來,杏兒趕緊搖頭,說這是她的本分。
于是,堯光只好閉上眼,一邊享受杏兒的周到服務,一邊聽她口齒伶俐道八卦。
“朝廷不是派人送來了賑災糧款嗎,這下子,我們園子生意又會恢復成以前的樣子了。”
以前什么樣子?據杏兒滿含自豪的說,那時候的暢春園燈紅酒香,客人絡繹不絕,簡直就是夜夜笙歌,日進斗金,連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都是綾羅滿身,酒肉不斷。
于是,隨著懷遠將軍的賑災糧款的如數到達,盂縣的旱災終于有了一絲緩解的跡象。
而就在堯光進入暢春園的第三個月后的某一天,雷鳴電閃、風雨大作,這干旱了一年多的盂縣終于迎來了一場久違的大雨。
堯光則在鴛娘的安排下,和暢春園的師傅們開始認真學習琴棋書畫和端莊儀態,以待兩年后及笄時,成為暢春園又一個當紅頭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