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淵聽后并未回答。
他目光深沉而悠遠,像醞釀著一些什么,無數情緒都被埋藏在那雙如同黑曜石一般的雙眸中。
下一刻。
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緊繃——
一道無形的力量籠罩在周圍,此時明明看起來沒有任何古怪的地方,阿圓的臉色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變得蒼白,她握緊拳頭,額頭冒出青筋。
這是一場看不見的交鋒。
阿圓身體微顫,眼底出現狠戾之色。
她手指一動,一道看似平凡無奇的黑玉出現在手中。
仔細看,上面雕刻的似乎是一只異獸——巨大的瞳孔,猙獰的笑容,還有嘴角的獠牙和背后升起的羽翼。
若是慕酒酒在這兒,想必會覺得這黑玉上雕刻的東西很是眼熟。這異獸是她曾在亡魂之地所見到的,那只巨大猙獰的,宛如蝙蝠的怪物。
此時此刻,阿圓眼里出現一種接近瘋狂的神色。
若實在不行,她不介意和他魚死網破。
阿圓正打算捏碎黑玉的前一秒,空氣中的壓力卻陡然消失,一切恢復原狀。
新鮮的空氣涌入肺腑,她深呼一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阿圓才從剛剛的癥狀中掙脫出來。
她看著眼前這人。
對方和之前一樣,情緒依舊不起任何波瀾,靜立的身子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整個人都是沉靜的,仿佛剛剛對她出手,也是一種錯覺。
之前那一瞬間,阿圓以為今晚不免會遇到一場惡戰,沒想到對方卻突然停手了。
這人究竟是臨時準備放過她,還是剛剛察覺到了危險?如果是第二種,那他的感知力也太過敏銳了。
阿圓的眼底閃過思索之色。
自從那一次任務出事之后,她已經很久沒有和以前的人聯系,但她不聯系,并不代表那些人不會再找上她。
客棧老板對她很好,如他所言,他是真的將她當做親女兒一樣養,阿圓被這樣對待,某一瞬間也曾有過“就這樣過下去也不錯”的想法,但現在想來……
恐怕也是不行的。
她身上有屬于那地方的烙印,就像她永遠無法做到像客棧老板天生善良一樣,她看人總是從惡意出發,刻在骨子里嗜血有時候會在某一瞬間被激發出來。
在這客棧老板不知道的情況下,她已經背著他殺了很多人。
她就像一個陰溝里的怪物,帶著另外一張面孔,嘴角揚起無辜純潔的笑容,心底卻從來沒有一刻掙脫過深淵。
阿圓抬眸,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夜已經深了,那我就不打擾客人你休息了。”
說完這話,她也不管對方會不會回答她,徑直遠去。
寂靜的夜。
聞淵一人獨自站在憑欄旁,望著天邊的月色。
——剛剛那人,很危險。
也不是沒有想過殺過她,他和慕酒酒不同,沒有那么多柔軟的心思。對這種隱患,他認為斬草除根是最好的辦法。
可就在要下死手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對方看起來并無還手之力,甚至已經有支撐不住的趨勢,千鈞一發的時刻,聞淵腦海中閃過一種奇怪的想法——好像那一瞬間他要是出手,會發生難以挽回的事情。
他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這種直覺曾經在無數次危急的時候救了他的命。
所以。
他收了手。
聞淵望向天際。
不知何時,剛剛遮掩的烏云已經散去了一些。
明月如玉,星河天懸。
之前他明明想早些回房,但或許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思緒有些飄浮。
就在此時,身后突然傳來細碎的聲音。
聞淵心底升起一絲煩躁,他豁然回頭,卻看到一張茫然無措的臉。
慕酒酒。
她穿著令人舒適的暖色衣裙,質地精美,肌膚也在蒼穹之間閃爍的星光中顯得更加溫潤。她的墨發披散開,看起來略為凌亂。
或許是剛睡醒的緣故,她眼底還帶著一絲迷茫。
慕酒酒打了個哈欠:“聞淵兄,你這是什么愛好,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賞月亮……”
聞淵:“……你怎么醒了?”
“你猜。”慕酒酒沖他吐了吐舌頭。
“晚上天氣冷,也不多穿點兒。”聞淵看了眼她,皺眉道。
“知道了,知道了,聞淵君你怎么跟我媽似的。”
聞淵:“……”
他很自然地脫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衣服上還留有余溫,慕酒酒嗅著屬于他的淡淡味道,感覺心中暖了幾分。
“你困么?”聞淵輕聲道。
“之前是有點兒吧,不過現在……”
看見你就不困了,這話她能說嗎?
顯然是不能的。
“那聊會兒天如何?”
“啊?啊——”
前一聲她還在驚疑,后一聲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手被握住,然后憑空掠起——
衣袍當風,墨發往后吹去,對方將用靈力將她籠罩住,接著慕酒酒便感覺自己一下子往上,落在了屋檐間。
漫天星河。
她站在高處,下面的場景盡收眼底,一排排郁郁蔥蔥的樹,排列整齊的屋檐,夜空之中,路過的一只靈鳥發出清脆的長鳴。
有一種被洗滌了心靈的感覺。
慕酒酒呼出一口氣,望向身邊那人。
聞淵眼底帶笑,衣袍一揮,將他們周圍的屋瓦弄干凈,然后開口道:“坐下吧。”
慕酒酒看著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她從廚房中拿出了兩塊柔軟的絹布遞給他:“墊著。”
兩人一起在屋檐之中坐下。
他們的距離很近,明明已經很熟悉了,可慕酒酒卻莫名覺得有些臉頰發燙。
她裝作無意的摸了摸臉,將頭發往后撩去。
“對了,你之前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慕酒酒想起他之前在憑欄旁邊,剛轉頭時的樣子,那時他的眼神看起來有點深沉——難道是因為白天的事情?
“嗯,之前有點兒。”聞淵回道。
“是因為那群人的原因嗎?”
“不是。”
“那是什么緣故?”
聞淵不答。
“你說啊,不要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說不定我能為你分擔分擔呢。”慕酒酒忍不住揪了揪他的袖子。
聞淵瞥她一眼,望見她靈動的雙眸,突然覺得她此時著實是可愛,于是沒有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慕酒酒一愣,望向他。
聞淵看見她呆呆的樣子,臉頰之間染起的緋色,垂眸,低笑一聲。
“聞淵君,你知不知道有一個詞匯叫’摸頭殺’呀。”
“嗯?什么道理。”聞淵挑眉。
意思就是你剛剛很撩人,她的少女心要爆炸了。
“摸頭會長不高。”慕酒酒“哼”了一聲。
聞淵抬頭打量了她一眼,開口道:“還好吧,你的身高……”
“我原本還可以長更高的,就是因為你剛剛的動作,導致我身高暫停生長啦!你要負責!”慕酒酒有意打趣他,故意做出氣呼呼的模樣。
“嗯,我負責。”聞淵低聲道。
他的聲音很輕,可是好巧不巧的,她聽到了。
我這是說的什么話?
慕酒酒感覺自己又要燒起來了。
空氣突然安靜。
兩人都沒有說話,慕酒酒感覺空氣都是粉紅色。
她有意想要轉移話題,緩解剛剛的尷尬氣氛,也是支支吾吾道:“現在你可以回答我了吧,之前為什么不開心呀。”
聞淵淡聲道:“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只是遇到一個討厭的人,想起了一些過往。”
“這樣啊……”
“對了,還有件事。”
“嗯?”
“離那個叫’阿圓’的女子遠點。”
“為什么?”慕酒酒瞪大眼睛。
在她的印象中,這人不過是個無辜少女罷了,帶著幾分未經世事的純真,她之前還與她聊過幾次,還覺得這人還挺可愛的。
“很多東西也不一定是表面看到的那樣,眼見也不一定為真。”聞淵皺眉:“總之,她有問題,而且巧言令色,你小心她。”
“這樣啊……”慕酒酒若有所思的點頭。
她這樣一下子接受,聞淵反倒是有些驚訝了,他開口道:“我還以為你會質疑幾句。”
畢竟她之前對阿圓印象不錯。
慕酒酒“噗嗤”一笑:“聞淵君,你得對自己有信心啊,你覺得我是相信她,還是相信你?”
他們都經歷這么多了好么。
聞淵聽后心中微動,他垂眸,輕輕“嗯”了一聲。
慕酒酒抬眼望他。
他的身形原本就欣長,此時衣袍在月光下隱約暗光浮動,肌膚之上沾染了一層朦朧的月光,越發顯得動人。
某一瞬間慕酒酒想把這一幕畫下來,永久的收藏。
“你這段日子,很想家吧?”
過了會兒,聞淵打破了沉默。
“啊……嗯,是的,怎么突然這么問?”
“之前有幾次,你在睡夢喃喃了幾句。”
那時候她也不知做了什么夢,輕輕喊了幾句“媽媽”,被他捕捉到了。
“哇,你居然偷看我睡覺,意圖不軌呀。”慕酒酒立即做出“你竟然是這樣的聞淵”的表情。
“想什么,我當時只是想看一下你有沒有蓋好被子。”聞淵神情有些懊惱。
“哈哈,你解釋什么,我逗你玩的。”慕酒酒覺得他這樣的神情和反應實在是有趣。
“其實你說的對,我的確挺想的……之前你也猜到了,我的確不屬于這里,而是來自于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那里的環境呢,還是和這里區別有些大的。”
慕酒酒望著天際間的星辰,喃喃道。
此時此刻,她腦海里滿是她們那個世界的美食,排排陳列的高樓大廈,還有那現代化的建筑,行色匆匆的人們。
以前待在那個地方沒什么感覺,直到離開以后,才明白何為懷戀。
即使空氣有點臟,壓力有點大,房價有些貴。
可那是家。
住了那么多年,養育她的地方。
“我記得很早以前,你憑空消失了幾次,應該是用了一種特殊的,轉移空間的手段吧。”
聞淵想起剛遇她時,在滄瀾殿里的事。
“是的哦~聰明,給你一朵小花花。”
慕酒酒打了個響指,說罷還真的從儲物環里拿出了一朵靈花,遞給他。
聞淵笑著搖頭,接過。
無論是她的言語或是行為,經常都會給他一種新奇的感受。
就像窺見新的奇特天地,但隨之,有時候也會覺得淡淡寂寥——這種感覺就像是,他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一樣。
“既然想家,那回去看看就好了。”他平靜道。
“說來話長啊……打個比方,類似于我轉移空間的東西壞掉了,所以可能會等待一些時日。”慕酒酒無奈解釋。
“這里不好么?”聞淵淡淡道。
“當然好,這個世界有靈氣,人能夠在天空中御劍而行,還有令人驚嘆的力量,這些我以前想都沒有想過……”
慕酒酒喃喃:“不過嘛,人是有根的,聞淵君,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的家,肯定很溫暖吧。”過了會兒,他開口。
所以才會是這種溫柔的樣子。
“是的哦,說起來……我還很少聽到聞淵君說起自己的以前呢,今晚能說說么?”
慕酒酒一雙清澈的眸,就這樣望住他。
聞淵在其間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滿天星光。
有些東西原本不想再提,可是對于她,似乎可以破例。
“我和你不同,自我有印象起便沒有父母的記憶。那時年幼,并沒有多少自保之力,后來,被帶到了另一個地方……”
淡薄的月光籠罩大地。
有人在屋檐上促膝長談,客人們在自己的房間中睡得香甜,那群丟失了圣器的人焦頭爛額,正在商量對策,而有人在黑夜之中行走。
那是一位女子,她推開了客棧的大門,往黑暗之中走去。
她走路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而她的速度卻極快,很快便遠離了客棧。
無人知道她要去往何方,她掠過一棵一棵的樹木,東拐西拐,踩過無數冰冷的青石,終于停下了腳步。
從外表看起來,這是一個荒廢已久的屋子,外面的磚瓦已經爬滿了青苔。
她仰頭,月光照亮她此時的面容。
正是阿圓。
“嘎吱。”
她推開門厚重的大門。
阿圓警惕地望向遠處,直到確認并沒有人跟上,這才安心的關上門。
屋內有一股怪味,除了一種陳舊的潮濕味,還有種讓人說不出的感覺。
前方是一個破舊的桌子,二人上前,點亮了那個蠟燭。
光線立即照亮這座屋子,眼前是一個血紅色的蠟燭,鮮紅色的燭淚流下,看起來像在流血。
若是此時有人觀察周圍,就會發現令人心顫的一幕——屋內的角落竟然堆積著許多的頭骨,一些頭骨看起來已經擺放多日,上面蒙了一層一層的灰,有些則是新的。
它們密密麻麻的堆積在那兒,讓人看得頭皮發麻。
而進入屋內的阿圓卻看起來毫不在意一般,她往那破舊的墻邊摸索片刻,只聽清脆一響,一個黑色的盒子立即被彈出。
她打開,里面是一個看似平凡無奇圓筒狀物體。
阿圓注視它片刻,眼底露出復雜的神情。
這是聯系“那些人”的東西,曾經某段時間,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將它拿出來。
阿圓將這東西的底部放在燭火之上,接著這東西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化作煙霧散發在空氣之中。
什么都沒有發生。
但是阿圓知道,這樣做以后,那些人便能知道的位置。
若是他們愿意,很快便能趕來。
但同時也代表著,她再也回不了過去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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