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樣又下雨了,外面的路太泥濘,張海飛的輪椅出不去了。但黃思瑤要出去走走,現在她每天都會一個人出去,主要是去林子里,在那里她能真正獨處,誰也看不到。
今天,張海飛要給那林場看守送個口信,黃思瑤說她可以去宿舍送信。
天氣潮濕陰沉,似乎整個世界都在緩慢地死去,陰沉,潮濕,寂靜。
林子里萬籟俱寂,除了樹干上落下的滴水濺到地上發出空洞的噼啪聲,剩下的就是幽深的老樹林子,死寂一片,毫無生機,虛幻空蕩。
黃思瑤昏昏沉沉地向前走著。老林子散發著一種古老的凄涼感,竟讓她感到些許慰藉,這比外面那冷酷無情的世界要好得多。她喜歡這殘余的老林子,它有一種內斂的氣質,那是那些老樹無言的矜持。
她從北面走出林子時,看到了那林場看守的宿舍。那是一座獨立的房子,應該是這看守員一家從當地農民手里租的或者買的。
現在她單獨來到這里,感到有點害羞,羞于見那個目光敏銳的男人。她不愿意給他傳達命令。她覺得自己有點想走了。她輕輕地敲敲門,沒人來開。她又敲了敲,但還是沒用力,聲音不大,還是沒人應。她透過窗子朝里窺視,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屋,里面的東西看不清,影影綽綽的挺嚇人,不想讓人進去的樣子。
她站著傾聽,聽到宿舍后面似乎有什么聲音。因為沒聽清,她反倒一心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不甘心。
于是她繞到房子后面去。房后的地面高了起來,形成陡坡,所以后院是陷下去的,四周有一圈低矮的圍墻。她轉過房角停住了腳步。
那里正是廁所,那男人正在洗浴,對外面的動靜一點沒有察覺。這里來往的人很少,所以窗戶半掩著,并未完全關閉。
李光輔光著身子,露出精瘦的腰。他哼著歌,全然自得其樂的樣子。黃思瑤趕緊向后退了一步,退到墻角后面,即是害羞,也是怕別人發現自己。她快步朝林子走去。但她不由得受到了震動。可那不過是一個男人在洗浴而已,太平常不過了,天知道這是為什么。
可奇怪的是,這場景竟是如夢如幻,它擊中了她身體的中心。他身材雖然精瘦,但體格健美,渾身上下看不到一處多余的脂肪。他的身材可以說是完美的。
黃思瑤感到這景象令她的身體深處受到了震撼。她知道這一點,因為那震撼就在她體內。但她的理智不免要嘲笑自己。為什么偏偏讓她遇上這種庸俗的私事!
所以她走開了。過了一會兒她坐在了一個樹樁子上,腦子亂了,無法思考。但在混亂中她決定還是要把口信帶給那家伙,她是不會畏縮不前的。不過她要給他時間等他穿好衣服,但時間又不能太長,以防他出去,估計他是準備要出去。
于是她緩步往回走,邊走邊聽動靜。走近了,發現那宿舍還是老樣子。一只狗叫起來。她敲敲門,心不由自主地亂跳起來。
她聽到那人輕輕下樓的腳步聲,卻不曾想他那么快就開了門,快得讓她吃驚。他神情有點不安,但臉上立即浮現出笑容。
“老板娘!”他說,“快進屋坐。”
他的舉止十分自在得體,她邁過門檻進到沉悶的小屋里。
“我是來給你捎個張海飛的口信兒。”她輕柔但呼吸急促地說。
那男人看著她,似乎看穿了一切,害得她稍稍轉過頭去躲開他的目光。他覺得她羞澀的時候挺好看,幾乎算得上美麗。他立即控制了局面。
“能請您坐坐嗎?”他問,估計她是不會坐的。門還開著。
“不了,謝謝!張海飛想讓你……”她傳達了口信,不由自主地又去看他的眼睛。現在他的目光熱情和藹,一種特別的對女人的熱情和藹,既輕松又又自然。
“是,老板娘!我馬上就辦。”
接到指令,他馬上就變了一個人,態度生硬不算,人也變生分了。黃思瑤猶豫著,她本該走了。可她還是吃驚地打量起這干凈整齊但有點沉悶的小起居室。
“你就一個人住這兒嗎?”
“不,老板娘,我媽和小孩子也住在這里。”
說話間他那張模樣一般、有點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形容的嘲諷來。這是一張總在變化著的臉,讓人琢磨不透。
黃思瑤又看看他。他的目光里再次透出笑意,雖說還有點不屑,但眼睛開始變得熱情、和藹起來。
她端詳著他。他穿著寬松的長褲和舒適的襯衫,他的頭發柔軟潮濕,臉色并不想南方人那么黝黑,看上去很是滄桑。當他眼中的笑意消失時,那眼神看上去像是吃了很多苦,但目光中仍然沒有失去溫暖。隨之他的臉色因為孤寂而變得蒼白起來,因為她并不是來看他的。
黃思瑤有許多話要說,但沒說出口,她只是又抬頭看著他說:
“但愿我沒有打擾你。”
他輕輕地一笑,笑得眼睛瞇上了一半。
“我剛才沖了個涼,不好意思。對不起,不過我真是不知道誰在敲門。這兒平常沒人敲門,猛聽到敲門聲,還以為出什么事了呢。”
他在她前面上了花園小徑,幫她扶著門。她發現不穿那件外套、只穿襯衫的他身材頎長、瘦弱。從他身邊走過,她覺得他隨意不加打理的頭發和目光敏銳的眼睛讓他顯得年輕活潑。他該有三十七八歲了吧。
她步履緩慢地走進林子,知道他正在后面看著她,這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不舒服。
而他呢,回到屋里時還在想:“她很好,真的很善良。她不知道她自己有多善良。”
她對他感到十分好奇:他太不像個林場看守了,甚至不像農民工,盡管他和本地人有共同之處,但他確實也有與眾不同之處。
“那個叫李光輔的看守是個怪人,”她對張海飛說,“他幾乎可以算是個紳士。”
“他是嗎?”張海飛說,“我沒看出來。”
“可是他不是有點特別嗎?”黃思瑤堅持說。
“我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但我對他不太了解。可能是他以前當過好幾年兵吧,部隊是個鍛煉人的地方,我猜。他可能在那兒獲得了某些氣質。或許他是某個長官的侍從,在那個位置上有了長進。他們當中有些人就是這樣變體面的,但那對他們并不好,因為他們一回家就得恢復原樣兒。”
黃思瑤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張海飛。她看出來了,他特別排斥那些有可能真正向上攀升的下層階級的人。她知道張海飛這類人都這樣。
“但是,你不覺得他有點特別嗎?”她問。
“坦白說吧,沒覺得!我根本沒注意到。”
他好奇地看著她,眼神不安,有點懷疑。她則覺得他沒有說實話,他也沒對自己說實話,就是這樣。他不喜歡聽到說哪個人確實出眾,人們應該大概是在一個水準上,最好比他低點。
黃思瑤再次感到與她同代的男人是多么固執吝嗇。他們太固執己見,太懼怕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