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凰引

第十七章

天剛擦黑,清蘊走了不久,外面便有小太監宣唱“皇上駕到——”。

我坐在桌邊揉著額角“彩屏彩珠,我不想見皇上,去外殿傳一聲就說我睡了”。

彩屏立即便去傳令,彩珠卻走到我身旁來“皇后娘娘,這是何必。您離家千里孤身一人到了宮中,只有皇上是您的倚靠啊”她看著我說得陳懇。

我怎么會不知道,但我一次次妥協都沒有得到好結果。

我為了他甘愿做籠中雀,可我本是一匹在草原自由馳騁的小紅馬。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真的已經睡了,您…!”彩屏話音還沒落,他就徑自掀簾出現在了我面前。

難得的玄色衣袍,更襯得他面目似雪,干練挺拔。他一進來就看到穿戴整齊的我坐在床邊,什么“睡了”的理由不攻自破。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好似要把我身上盯個窟窿,彩屏訕訕地看著我,室內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我也抬了頭直直對上他的眼睛,從剛來第二天教習禮儀的嬤嬤就告訴我這樣直視天子是大不敬。

果然他看我的目光更銳利了些,之前他眼中的我約摸都是乖巧懂事的,草原賦予我的不卑不亢的烈烈本性,他還是第一次見。

我不知道這樣與他對視了多久,但我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了一室宮女們的抖抖搜搜、戰戰兢兢。

他突然嘆了口氣,別開了目光。“下去”他微抬了手,宮女們像得了莫大的恩賜,麻利的下拜了,魚貫而出。彩屏最后一個退出,擔憂回頭看了我一眼。

“阿翎”皇上走了過來,掀袍與我并肩坐著,我只是看著他。“我知道你怨我,可這并非我本意。朝堂局勢錯綜,邊境戰亂不斷,熤朝還需要林家”

我沒想到他會對我說這些,前朝之事我本不該知曉,他卻破了這個規矩。

“不過你放心,我已經在暗中搜查林家的各項罪名,等邊關穩定了,林家這棵大樹,我必連根拔起”他說這話時眼中有明顯的狠厲神色,手也不自覺握了拳。

一向會隱藏情緒的他,還是第一次這么失態。

一瞬間我就明了了局勢。林姿是林家最小的女兒,被林將軍捧在手心里嬌生慣養地長大。先皇正是正利用了這一點,才把林姿指給了皇上。

而皇上和他父親一樣,順著他父親的水,推林家這一支舟,用林姿穩住林將軍在前線為熤朝拼殺賣命。林將軍后又在慶功宴上大放厥詞,皇上心中怕早就存了幾分忌憚,但卻隱忍不發。

果然是先皇欽定的太子,先皇的帝王之術,皇上學了個十成十。

其中有幾分真心,我就不知了

面前這個男子,他的身影漸漸與我初入皇宮時那個寶座上威嚴冷漠的人重合,高高在上、掌握江山。

我才驚覺他也不過十七歲,父親撒手人寰,只扔給他了一個外憂內患的天下。

那個笑容明朗的少年去哪了?這樣帶著面具把真心一層層包裹圍緊,別說大笑,連明顯表露出開心也不被允許。

我想起當年先皇病重時,他眉間化不開的憂愁,他睡夢中不安的低語,他也是害怕的吧,他一定害怕的。

看著他在我面前,生怕我怨他,手放著也不敢來拉我,眼光都暗了,我心里難受得緊。

我張開手環住了他的腰,把頭靠在他肩上“瑾哥哥,我相信你”。他背脊明顯僵了一僵,下一秒就緊緊抱住我,那么緊,像用了全部氣力“謝謝你,阿翎”

夏日燥熱難耐,我又剛剛生產完,身子格外耐不住些。

瑾哥哥便差人從四處尋了最當季的水果,日日讓人從儲冰室鑿了上好的冰磚為我冰蔬果吃。荔枝、楊梅、葡萄、蜜瓜…一連一月,變著花樣,從未間斷。

他還專門命匠人造了十余座冰扇,放在未央宮個個房間。這冰扇由兩把半人高的芭蕉扇交叉拼成十字放在轉軸上,轉軸下的木屜里裝著滿滿的冰磚,扇子一轉,冰塊的涼氣就散到室內各個角落。

冰室儲冰有限,從冬天到夏天,保存也不易。

若日日冰蔬果在皇家還不得奢侈,那這一宮里的冰扇真真是明明白白刻了奢侈兩個大字。它們每一兩個時辰就要集體更換一次冰塊,冰磚一車車的拉到未央宮。

這是連明耀宮都不曾有的待遇。

彩屏彩珠都打趣說皇上生怕我熱著,把整個儲冰室都搬到了未央宮來。

我正舉著小撥浪鼓逗琞兒,聽著他咯咯的笑聲,心里格外甜蜜。

不一會兒外殿傳來了窸窸窣窣裙擺曳地的摩擦聲。我抱著琞兒抬頭,看見了笑瞇瞇的小夏子

“奴才小夏子見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

“夏公公怎么來了可是皇上有什么事”

“回娘娘,明兒就是大皇子滿月,皇上自然平安無事,就是時刻記掛著娘娘,記掛著大皇子。

這不,兩局四庫挑了又挑的大皇子滿月禮,皇上看了禮單改了三次,總算滿意了。

我奉命專程來請娘娘過目呢”

他話音落下,便有兩排宮女捧著紅木盤進了殿,黑壓壓站了一屋子。我大致瞧了瞧,從四季里外衣物到精致的擺件玩物,一應俱全

“皇上費心了,本宮很滿意,有勞夏公公”

小夏子得了話,總算不用再反復折騰,心滿意足地帶著人退了出去

“娘娘你看這小兔,白白胖胖,雕得活靈活現”

彩屏從其中一個盤子里拿出了一個白玉墜子,雪白的兔子墜了火紅的流蘇,更顯冰雪可愛。

“這么通透瑩潤的好玉,尋常哪里可得。皇上就這么讓司珍局雕了兔子賞給了大皇子,要是大皇子在長大些,不定還要賞賜些什么絕世珍寶呢”

我從彩屏手上接過墜子,突然想到皇上曾說我吃東西活像小兔,淺淺笑了一笑

“琞兒喜不喜歡小兔啊?”我提著墜子在孩子眼前晃了一晃

沒想到琞兒伸出了小手在空中撲著要去夠,咧開嘴笑得開心

我也跟著笑了,把墜子系在琞兒衣領的扣子上。琞兒兩只手握著玉兔,又圓又黑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這白玉…似乎和我的雙雁簪是一樣的玉質。說起雙雁簪,已有許久未曾戴過。

我抱著琞兒走到妝鏡前拉開了抽屜,滿屜的金玉,都是這一年多皇上的賞賜。

我翻找了許久才找到雙雁簪,它被那些熠熠生輝的珠串擠在了角落。我拿起簪,一手摟著琞兒,一手摩挲著簪頭的大雁,一如當初般靈動自然。

我將雙雁簪斜斜簪在了發髻里,鏡中的我抱著琞兒,雙雁簪和他的白兔玉墜遙相呼應。他抓著墜子咧嘴笑著看鏡子里的我,直看得我心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