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生死危機的刺殺,硬生生地被這對父子,給整出了一種極為奇怪的味道。
念誦咒語配合手印施法時,還得強行打斷,就為了說出那句話。
說出來,就舒服了;
說出來,就踏實了;
說出來,也就滿足了。
審美的高度,就在于此,不能失了煙火氣,遁入空門并非吾所愿;
但也不能太俗氣,金銀阿堵物什么的往外砸,外人看得是過癮,但自身,卻依舊精神空虛。
審美高度在于生命的高度。
就像是拿著平衡桿走鋼絲,
我玩的,
是我的命。
“略通一點”,
這話,鄭侯爺覺得是自己認知中的極致的一種體現,好不容易碰上這個局面,不給自己身上用一次,不親口說出來一次,實在是過于遺憾。
兒子在埋怨當爹的事兒逼,
可做兒子的其實也是一個鳥樣,
先前當爹的使勁催促他早點出擊以期解決戰斗,他偏不;
他就在那里耗著時間,思考該如何才能將心底的那口氣給發泄出去,為了發這一口氣,他甚至解除了先前對自己的壓制完成了進階。
爺兒倆,爭先恐后地在生死危機一線間反復地橫跳;
女人的詭異感覺,大概就來源于此,或許,任何人面對這樣的大燕平西侯,都會覺得很是無力吧,不能一口氣打死他,反之,你還得不停承受著來自他對你的各方面的“折磨”。
中斷的施法,再度繼續。
鄭凡第一階段的掐印完成后,
單手指天。
天,是一個含義極廣的名詞,在不同的時候代表著不同的意思,在煉氣士眼里,天,是一種意志,是一道目光。
孔山洋的做法,就相當于是頭頂,加了一層蓋子,阻礙了這道目光。
鄭凡要做的,就是將這一層蓋子,捅破。
當鄭凡開始施法時,
另一處戰局里的孔山洋就感應到了,有一股力量,正在強行穿透自己的“加蓋”。
“怎么可能?”
那股力量,來的方位,極為清晰。
但正因為清晰,所以才覺得荒謬。
劍圣一邊繼續操控著龍淵壓著瀝龍槍打,一邊有所感應,目光,微微斜向上。
當鄭凡開始施法時,他的感知,其實也是很直接的。
因為從交手一開始,他想的就是直接開二品以最快的速度解決戰斗,哪怕自身因二品之力受創也無所謂,必須要最快破局。
只是因為孔山洋的手段,使得劍圣不得不用最為原始的方式,用劍氣和劍招去消磨瀝龍槍的防御。
這種戰法,就像是在剝橘子皮。
一層一層,一塊一塊,最后,還得撕去白皮。
當初田無鏡和他在晉國京畿之地郊外對決時,他用的,就是此招。
當一個三品高手,一個用槍的武夫,打定主意和你耗時,你能擊敗他,但得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就是當初的田無鏡,也是以大開大合的方式和自己在拼,并未一味地龜縮防御;
當然了,那一次交鋒,是自己上了田無鏡的道。
現在,
劍圣已經察覺到了,頭頂上方的氣機感應,正在不斷地接近。
劍開二品,
只需要一劍,就能破你防御。
心態,
不知不覺間,就這般平和了下來。
一開始,他很焦慮,鄭凡如果在今日出了事,他會很愧疚;
然后,他開始覺得,事情,似乎好像沒有想象中那般的糟糕;
眼下,
劍圣覺得事情開始變得,
有趣了。
女人顯然也明白了將要發生什么,其實,也不用怎么去想了,因為鄭凡(魔丸),早就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了。
他要先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死去,
那么,
如何殺死自己的丈夫?
眼前的這位燕國侯爺,他的實力和招式,很詭異,但實則,一次次是靠的取巧才能從自己面前游離而出;
而自己的丈夫,實力比自己強,境界也比自己夯實,戰斗經驗,也比自己高,她不認為這位燕人侯爺有能力去殺了自己的丈夫,對方,應該也是這般認為的。
但這里,
就在這望江冰面上,
有一個人,可以殺死他。
“夫人,聽說了么?”
“聽說了什么?”
“江湖都在傳呢,雪海關前,虞化平一人一劍,斬了野人千騎。”
女人笑著問道:
“怎么可能?”
千騎,是什么概念?
江湖人,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廟堂為何高聳,因為軍陣一結,騎兵一沖,江湖的泰山北斗,說崩也得崩。
上京城下,百里兄妹本打算突襲殺死曾為燕使的鄭凡,卻因鎮北軍鐵騎沖至,劍都未曾出鞘,徑直返歸。
“應該是有些不實,野人的千騎,尤其是在那時候,應該不是我們平時所說的千騎。”
魏憂的猜測,是對的。
那時,因為劍圣斬殺格里木,野人其實已經崩潰了,麻木了,感覺天塌了,基本就沒有什么戰斗意志了,歸途的堵絕再加上其他種種原因,使得他們在那時,像是一群烏合之眾,不,比靠血勇組織發動起來的烏合之眾還不如。
一時間,竟然是自己向劍鋒那邊去送,而且劍圣也并未斬殺完全,最終,還是靠梁程率軍沖陣,將其救了回來。
一人斬千騎,名頭是很唬人的,但內里,是有水分的。
“但即使如此,虞化平,也必然是踏入那一步了。”魏憂笑著說道,“當他不用面對千騎,只面對一兩個人時,可能殺人,只是一劍,兩劍和三劍的事情。”
最后,
魏憂又道:
“比如殺我。”
女人近乎瘋狂地沖向鄭凡,她清楚,她必須阻止這位燕人侯爺的施法,否則,自己的丈夫,就真的危險了。
而這一次,面對沖過來的女人,鄭凡并未暫停施法的節奏,而是單腳再度踩破自己身下的冰面,整個人又一次地沉入江底。
女人站在上面,停下了腳步。
下面,那個人的身影已經近乎于幽深的江面下看不見了,這一次的下沉,那位可謂是極為干脆。
女人咽了口唾沫,她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去捕捉下方那位的氣機所在,她本就不擅長此道,再者先前于幻術之中被反復折磨了精神,整個人就如同三天沒合過眼一般,再加上眼前的境況,越是想平復心緒就越是難以做到。
強行去探尋,但面對這冰窟窿之下的幽幽,是半點反饋都無。
“護持我,我去修補。”
孔山洋沒有猶豫,開始掐印。
方外之術,玄而又玄,那是對于外人而言,而于于門里人,則又顯得很是簡單。
他既然想捅破這層蓋子,那自己就再在這上頭加上一層蓋子。
而在江面之下,
身體還在下沉中的鄭凡雙手再度開始掐印,雖然沒有張開口,但聲音,卻在其四周傳來,那是念咒的聲響。
眼下,
是魔丸在和孔山洋斗法,斗的,就是誰更擅長操控這天象氣機的變化。
江面上方,伴隨著兩位“煉氣士”的對決,已經呈現出了一些可見的虛影。
頭頂處,有兩層白色的云遮蓋著,條理清晰;
而在下方,有一道黑柱,企圖捅破這烏云。
站在冰面上的女人無比焦急,正如她丈夫先前在和劍圣交手時很擔心她的安危一樣,她也是一樣心系著自己的丈夫。
當鄭凡沉入江底,魔丸開始和孔山洋斗法時,其身邊散發出來的力量,無形中,隔絕了自身的氣機。
他就在下面,
但她就是探尋不到。
望江的水位很深,黑黢黢的江水之下,若是無法提前捕捉到對方的氣機,哪怕自己下去了,也只是徒勞地大海撈針。
劍圣這邊,一邊繼續拆解著瀝龍槍所編織的網,一邊已經留出很大一部分心思在盯著上方的局面。
而在孔山洋抽身去補窟窿之后,魏憂已經沒辦法去分心了,只能靠自己這一人一槍去盡量讓自己的這張網被瓦解得慢一些。
隨心而起的一場刺殺,
現在,
卻陷入到了一種相對被動的局面之中,甚至,一時間都無法分得清楚,到底是誰打算刺殺誰。
孔山洋手中拿出一尊香爐,這尊香爐來自于乾國后山,乃藏夫子當年所持有之法器。
藏夫子入燕京斬龍脈前,可謂是散盡了家當,該傳承的就傳承,該送的就去送,這也意味著當年藏夫子自己也并不認為憑一己之力,就真的能夠阻攔住這蒼茫大勢。
香爐開始升騰起紫煙,
孔山洋單手持香爐,另一只手,直接劃破掌心,將鮮血滴落進去。
“想不到堂堂大燕平西侯爺,竟然也懂得我等方外之術,今日幸甚,今日幸甚。”
這倒不是自己給自己搭臺子,也不是故意做出瀟灑清高的姿態;
魏憂找上門,說,幫我殺個人;
他問殺誰;
殺平西侯;
做得數么?
等得到,就殺,等不到,就算了。
他說,好。
因為一句話,因為一個邀請,就將唾手可得的大燕官袍棄于一旁,放棄了可以在晉地于大燕朝廷支持下開建一所新祖庭的機會;
這樣子的人,當得起出塵和灑脫。
身處于戰局之中的劍圣,依舊有心思可以分出來說話,
他笑道:
“這話,早幾年前我就說過了。”
劍圣說的,自然不是鄭侯爺,而是那位。
那位,曾給昔日驕傲的劍圣,帶來了極大的壓力,甚至,一度讓劍圣在心里,不得不服氣。
至于鄭凡,
許是實在是太熟了,他是保護者,鄭凡是被保護者,這個時候,想要有什么神秘感亦或者是高大感,也太難了。
劍圣知道那塊紅色石頭里有玄機,但并未單純地認為此時局面的變化全都來自于那塊石頭,而和鄭凡毫無干系。
因為平時相處時,鄭凡總是能隨口說出一些天地至理,讓自己常常受到啟發,進入頓悟的狀態。
而這些類似世界觀的話,其實是方外之人所最喜歡咀嚼的。
先前在上川縣城時,他還問過鄭凡:
這不是煉氣士喜歡講的東西么,你信這個?
如果說鄭凡真修煉過,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那個人的性子,藏著掖著一些手段,也能理解。
更何況,有那樣一位兄長曾帶過他,傳授一下方外之術,也在情理之中。
可能,這就是燈下黑吧。
“鎮!”
孔山洋發出一聲大喝,上方的云層之中開始出現霞光,強行要將那黑霧形成的柱子給壓下去。
其實,刺殺在此時,已經完全變味兒了。
因為鄭凡是可以逃而沒選擇逃,本來,破局很簡單的;
但正因為這種任性,使得刺殺者和被刺殺者的關系,完成了顛倒。
孔山洋現在不得不出手阻止,不是為了繼續拖延下去殺那位平西侯,而是不能讓劍圣在此時失去束縛,一步入二品之后,魏憂或許能吃個幾劍,他孔山洋,大概一劍就會被格殺。
此時的斗法,是為自己求活路。
香爐的加持,使得上面的蓋子越來越重。
出自后山的煉氣士,實力自然不容小覷。
而煉氣士之間的斗法,往往也就這么有意思,動輒動靜頗大,但落于塵間,卻常常雷聲大雨點小。
藏夫子當年來了那么一出,可謂震動了大半個燕京城,魏公公親身出皇宮,與百里劍對峙。
宮中太爺現身,所有紅袍大太監都警戒布陣;
皇宮大內,禁軍士卒出動,京城各大門所調動軍卒何止數萬。
但事了之后,藏夫子殺了幾個人?毀了幾片磚?
其實質影響,可能還真不如一陣稍大的雨,興許能讓一些個百姓濕個身子染上個風寒。
不過,
對于在此道中交鋒的人而言,當真是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
上方的白云,開始傾軋下黑柱,黑柱逐漸開始消解。
孔山洋笑了,
是嘛,
就該這樣的。
會領兵會打仗,自身還是個武夫小宗師,要是連方術都能那般精通,豈不是不讓別人活了?
燕國,出了一個靖南王,就已經足夠了,這天下,可真經不起燕國再出一個田無鏡。
否則,這老天,也未免過于厚此薄彼了一些。
冰面上,女人抬頭望著天,長舒一口氣。
此時的她,心里忽然沒有了先前那種想要繼續斬殺那位燕國侯爺的執念,她想走,和自己的丈夫,離開。
天大地大,晉地待不下去了,可以去乾國楚國。
魏憂沒法說話,當孔山洋無法再給他提供直接的加持后,他的注意力,就全都在槍尖上,劍圣給予他的壓力,實在是太大太大。
孔山洋則在此時開口道:
“劍圣大人,不如就此結束如何?”
如此結束,也算是一種體面,雙發罷手。
興許會有些不甘心,雙方都會有一些,但一邊是江湖夫妻,一邊,是尊貴的大燕侯爵,后者,應該更惜命才是。
反正,就此結束之后,他們仨,得亡命天涯了,燕晉之地,必然不敢再踏入的。
劍圣有些猶豫和遲疑,
按理說,他應該答應,從而就此收劍,完成這一道默契;
他又覺得,可能那位侯爺,并不會甘心就此結束。
平日里,侯爺是能茍就茍,對性命對自身安危,珍惜到了極致,但誰真正撩撥起他的火氣,接下來,就直接是不死不休了。
伐楚之戰時,楚國柱國率軍出擊,鄭侯爺親自坐鎮中軍,硬生生地頂住了頹勢,死戰不退。
罷了,
顧不得這么多了。
先將此間事了,甭管那位同意或者不同意,先安全將其送回奉新城再說。
他若是不同意,大不了自己再欠他個人情,下次再有事兒時,自己的這把龍淵,再聽一聲招呼。
然而,
劍圣剛準備開口應諾同時收劍,
異變,
就發生了。
江面之下,鄭凡已經結束了掐印。
雖然自己先前的手段,被孔山洋給鎮壓下去了,但他的臉上,不見絲毫的氣餒。
他決意讓那個女人,為先前自己說的話感到后悔,就必然是要做到的。
如何做到?
簡單。
天上加了個蓋子,
自己在下面,捅不破,
沒事兒,
讓老天爺,將其捅破就好。
魔丸是個鬼魂,是個靈體,靈體,需要借助活人的軀體才能發揮出實力,但并非意味著靈體本身就毫無用處,事實,恰恰相反,單獨純粹的靈體,反而會因沒了束縛,手段更為豐富,實力,也會更為強大。
單獨的靈體,過分的晃悠,稍有不慎,就會引來天劫。
魔丸對這個世界,是有感知的,它平時為何會藏身于石頭之中,一是方便,二是因為他早就感知到這個世界,對他的那種惡意和警惕。
自古以來,志怪中,被鬼附身的殺人魔不計其數,但鬼魂親自動手殺人的事兒,卻少之又少,因為后者,剛作惡,可能就被雷劈得煙消云散。
魔丸的身影此時自鄭凡體內浮現而出,開始恣意且囂張地將自己的氣息宣泄出來,剛剛進了兩階的他,氣焰,可謂極其囂張。
隱約間,天幕上,開始形成一種雷雨前的威壓。
孔山洋猛地抬起頭,
在其白云之上,隱約間竟然有雷云交織之感,雷,為天地凈化之利器,不僅僅是只針對邪祟,一切虛妄都會在此時被破除。
“為何此時會起雷云?為何此時會打雷!”
孔山洋目露驚愕之色,難不成那位燕國侯爺當真是天命所歸,神鬼庇護?
連老天爺在此時都要忍不住出手幫他?
江面下,
魔丸發出“桀桀……桀桀”的笑聲,
而后,
很是囂張地喊道:
“我就在這里啊……你來劈我啊?”
頭頂上,雷一出現,哪怕僅僅是一道悶雷,也足夠將自己的蓋子打穿出一個窟窿。
其實,孔山洋自己也能操控出雷霆陣陣的聲勢,當年藏夫子入燕京時那般大的場面,可謂震動了大半個京城。
可問題在于,他現在是在維系著天象的隔絕以完成對劍圣的壓制,二者是不能兼顧的。
香爐,還在升騰著青煙,可孔山洋的心里,卻滿是失落。
輸了啊。
心里倒是不怨恨,他不恨魏憂夫婦找上了自己,這件事,是他自己決定做的。
沒做成,那就沒做成吧,煉氣士修行天道,總得有那么一股子灑脫,帶著太深的執念,容易成就心魔。
上方,雷云正在形成,帶著點劫云的意思。
孔山洋搖搖頭,他不打算去探究這一絲劫味的來歷,甭管是普通的雷還是劫雷,當雷出現時,劍圣必然能夠感應到來自上方的氣機。
此時,
先前幾乎要答應就此罷手的劍圣,面帶微笑,完全不提也不去想那一茬了。
他不通方術,但能夠察覺到四周天地之間的變化,所以,能明白將要發生什么,以及這意味著什么。
眼下,虞化平其實有些迫不及待了。
本是一件開心的事,趕回家,陪媳婦兒生孩子。
這對于一個男人而言,是再大不過的日子。
那位平時性格謹慎無比怕死的侯爺,也愿意和自己二人快馬騎行回去,可偏偏,遇到了這一出。
要說恨,
要說怨,
劍圣其實比鄭侯爺,更甚!
晉地劍圣,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司徒家的老家主殺過,大燕的宰相殺過,他確實是有些悲天憫人,但絕不會吝嗇于自己的劍去殺人。
尤其是在今日今時敢給自己來這么一出,觸自己霉頭的這些個。
待得自己開二品,
一個都別想走!
魏憂忽然喊出一個字:
“走!”
在面對劍圣如潮水一般的壓力下,魏憂只能來得及喊出這一個字。
他的意思是,他拖著,讓孔山洋先走。
是他找的人家,事兒不成,也理應人家先走。
至于自己,既然決意做這件事,就做好了失敗的準備。
這一聲“走”,其實也是對自己妻子喊的。
他一個人留下,趁著劍圣還不能開二品時,再拖一會兒,給他們二人創造逃離的時機。
孔山洋卻搖搖頭,他不想走。
現如今,走或者留,其實沒什么區別。
女人也沒走,依舊站在冰面上,她還在盡力地搜尋江面下那個燕人侯爺的氣息。
至于家里的仨孩子,沒了父母會不會沒人照顧,
無所謂了,
為了照顧孩子現在棄自己丈夫而去,再含辛茹苦養大孩子什么的,太苦太無趣,還不如陪著自己的丈夫一起死在這里。
然而,就在這時,孔山洋的香爐上,忽然升騰出其他顏色的煙霧。
一時間,
天上的云層也開始加厚,甚至,逐漸蓋過了雷云,如同將一枚雞子打在湯里,正用筷子進行著攪拌。
雷云被攪散后,雷,自然也就不復存在。
孔山洋轉身,遙望穎都的方向,
俯身一拜。
穎都,
欽天監。
穎都是一座大城,畢竟曾做過大成國的首都,城內以及城外包含的人口也是極多。
可能,對于鄭侯爺而言,穎都也就一座成親王府和一座太守府;
那是因為鄭侯爺如今的地位實在是太高了,能夠和他平起平坐,哦不,是有資格和他站在一起說話的,其實也就那么一小撮。
其他人,都得跪伏下來喊一聲“侯爺福康”。
但實則,穎都是一個極為龐大的體系,哪怕是現在,也有著類似于一座陪都的架構。
這個架構下,各個衙門,各類人員,自然也是極為豐富。
欽天監的內院里,
一眾晉地出身的煉氣士盤膝而坐。
有一老者,面對眾人坐在上方的蒲團上。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想來,不少同道也都感應到了東邊方向上的氣機變化,唉,若非是我察覺到了變故,也不會將這件事給說出來。
現在,
我打算助山洋道友一臂之力,
這件事,不勉強;
愿意留下相助的,就留下,不愿意沾惹這種是非的,也可自然離開。”
“倒河翁這是瞧不起我等啊?”
“吾輩修行一世,自當取人間一痛快才是!”
“是極是極,吾雖境界低微,但也愿意助山洋道友一臂之力!”
“諸位,我等一齊施法。”
“來來來,就請倒河翁做引子,咱們一同施法,幫山洋道友去隔絕那天象之機。”
“想走的快點走,莫耽擱我等做事。”
內院內的眾人,倒是沒一個走的。
并非是真的所有晉地出身的欽天監煉氣士都愿意趟這一腳渾水,而是倒河翁組織起眾人時,就做了篩別。
孔山洋臨行前,于他說了這事,倒是沒求他一起或者暗示他幫忙做些什么。
但倒河翁還是將這件事放在了心上,故而于今日,早早地召集眾人開壇論道,實則是在這里預備著。
雖然隔著有些遠,但于天象氣機而言,這等距離,真的不算什么。
故而,當魔丸第一次開始嘗試捅破那“蓋子”時,這邊,就已經感應到了。
倒河翁一撫長須,
笑道:
“好,吾等,開始吧。”
內院眾多煉氣士,實力境界高低不一,但在此時,卻一齊施法。
倒河翁伸手,以一把戒尺為引,強行歸納,再以此為媒介,虛無之中,似乎形成了一只大手,開始遮蔽向那個方向。
在外人看來,這或許是神神叨叨的舉動,但在他們自己的視線里,卻是隔著常人難以理解的距離,在幫自己的朋友進行遮掩。
而在欽天監外頭,
一眾巡城司甲士已經開赴了過來,逐漸將整個穎都欽天監包圍。
衙門里,并非都是煉氣士,還有許多文吏,也有不少沒有參與這件事的燕晉煉氣士,他們在看到這一幕后,都懵了。
外頭,
一名出自燕國皇宮的紅袍大太監站在巡城司士卒的前方,臉皮不停地抽搐。
他是穎都欽天監的監司,其職能,就是管理這魚龍混雜的欽天監。
他并不知道里頭正在做什么,但能察覺到,他們,正在做事。
這時,
穎都欽天監監正走了出來,他是燕人,氣質儒雅,見到外面密密麻麻的兵士,他開口問道;
“監司,你意欲何為?”
監司太監笑著看向監正,
“監正大人,應該問里頭的人在做什么,而并非來問咱家。”
“本官已遣人去問詢了,稍后就能得知。”
“巧了,咱家也遣人去了太守府,稍后,也能得知。”
“太守大人又不是我門中人。”
“太守大人,是個燕人。”
“本官不是?”
“大人,您似乎真的有些忘了。”
“放肆,欽天監乃重器衙門,你身為監司,卻調刀兵于此,簡直,簡直……”
“其他衙門也就罷了,欽天監,本就不該收取那些晉人進來,既然重器,怎能操之于他人之手。”
“待本官親自去詢問可否?”
“咱家查了,今日無大蘸,無大禮,無大朝,若是論道也就罷了,可此等動靜,真的只是在論道么?
監正大人,今日咱家來不是要和你爭什么權奪什么利,咱家是個閹人,不得做正官,您這位置,咱家沒必要去爭。
但咱家既然受皇命于此任監司,就得替陛下好好地看管此地。”
這時,
一騎策馬而來;
“稟監司,太守說,一切以監司意思為準。”
許文祖是稀里糊涂的,他知道地鍋雞好吃,但并不知道煉氣士的法門。
然而,他明白這個紅袍大太監不會無的放矢,他更明白,這位監司大人更渴望做出政績獲得回宮升遷的機會,對欽天監不利的事情,這個太監最不愿意去做。
現在既然他要做,這就證明事情在他眼里,必然是極為嚴重的了。
所以,當監司太監派人來向他請令時,他幾乎沒怎么猶豫即刻給了肯定的答復。
“都聽好了,咱家得了太守大人的令,給咱家進欽天監,命欽天監內,所有人,無論煉氣士還是文吏甚至是打雜,都給咱家排排站好。
咱家倒要瞧瞧,
他們,
到底在搞什么鬼!”
望江江面上,
雷云幾乎湮滅,那一層蓋子,變得更為厚實。
與此同時,得到了穎都那邊隔空加持的孔山洋,此時有更多的余力可以幫魏憂,一個死守的三品用槍武夫,加一個幫著他一門心思死守的高階煉氣士。
劍圣的龍淵,再鋒銳,但在境界受限之下,也依舊很難在短時間內取得真正的效果。
這不是對決,從一開始,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對決。
就如同這些年縱橫天下的大燕鐵騎,他們巴不得敵軍與他們野戰交鋒,而當遇到年堯那般的對手堅壁清野拒守城池時,也只能無比憋屈地一點一點地去磨那高聳的城墻。
“居然還請了幫手。”
劍圣清晰地察覺到,先前自那香爐里,竄出了許多股煉氣士的氣息,竟然連雷云都被壓制下去了。
“虞化平,還不收手么?”孔山洋喊道。
這時,
另一邊,
忽然升騰起一股強橫的氣血。
劍圣忽然一驚,這股氣息不是鄭凡的,而是那個女人的。
魏憂眼睛泛紅,只是身形伴隨著長槍不斷揮舞,眼淚是留不住的,但他其實真的在淚流。
孔山洋也嘆了口氣,
“現在收手,我去招呼同門離開晉地,他們,去帶走他們的孩子也離開這里,日后若是有機會,自可再尋上門來了結恩怨就是了。”
劍圣又一次猶豫了,他猶豫的地方在于,女人強行提升了氣血,必然是用了某種刺激潛能且后遺極大的法門。
女人,想要扳回頹勢。
“呵呵,這架打得,當真是憋屈。”
劍圣的眼眸開始越來越鋒銳,他向來喜歡快人快劍快意恩仇,而今日,卻被連續地一波三折再波三折。
如果可以的話,
現在的劍圣寧愿像當初在雪海關那般,直接以自己的身體接二品之力,拼掉自己的那一口氣來換這些個人的碎尸萬段。
自打進了盛樂城到如今,劍圣的心境早就修煉地剔透自然了,今日,是真的被幾次三番地撩撥到無法自抑。
那邊的情況,
到底如何了?
決定權,其實一直在劍圣手里,他只要停下攻勢,魏憂和他的瀝龍槍就能獲得喘息之機,先前的大半努力消解也都將白費。
但對于劍圣而言,現在真正關心的,是鄭凡的安全。
冰面上,女人逆行了自己的氣血,這一招,相當于是以自己修為盡廢為代價,獲得短時間內的潛力迸發。
相當于是更簡單粗暴的銀針刺穴。
這一刻,
她的敏銳和感識終于恢復到了巔峰水平,閉上眼,心跳聲,帶著韻律響動。
隨即,
她終于捕捉到了江面下方的存在。
確認了方向,
女人縱身一躍,跳入江水之中,開始快速地下潛。
一場本該快速出結果的刺殺,
逐漸演變成了拉鋸戰;
一方,不甘心平局;另一方,則是完全輸不起!
江水之下,很黑,也很暗。
鄭凡靜靜地躺在那里,身體下方,有一桿銹蝕的槍,立在那里。
這片水域的下方,白骨,甲胄,應該沉淀了不少,畢竟,那幾場大戰,也就發生在前幾年。
魔丸還未離開身體,但卻不再做什么動作。
父子二人,現在在一具身體內,彼此之間,可以更為直接地感應到對方的情緒。
所謂的人心隔肚皮,在這里,不存在。
鄭侯爺清晰地感知到屬于自己兒子的失落;
魔丸他不在意能否殺掉那個女子,他在意的,是要讓那個女人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先死。
他想了很久,思考了很久,終于想到了這個可以回擊的辦法,回擊女人罵自己是孽種的辦法,他興奮,他雀躍;
但,卻失敗了。
這種失敗,高于生死。
說實話,這還是鄭凡第一次,這般直接地去“認知”自己的這個兒子。
每個作品,都是作者的結晶,是作者的孩子,這是一句漂亮話;
當然,說的是對的,指的是作品,而非主角。
《魔丸》的漫畫很成功,是曾經工作室里,銷售、人氣和口碑,最高的一本。
但這并非意味著,鄭凡一開始是真的拿魔丸當親兒子來看待,再禽獸不如的爹媽,也不可能將自己的兒子送入經歷這么多的痛苦。
然后,尷尬的事情出現了。
自這個世界蘇醒后,原本不同位面的存在,在此時,相遇了。
魔丸,真真實實的出現了。
這其實就是父子之間的癥結,魔丸恨他,他也知道魔丸恨他,但因為主上和魔王之間的羈絆,魔丸還得一次次地幫鄭凡擋著暗箭。
失落的情緒,在彌漫。
鄭侯爺此時卻想笑,在這一刻,鄭侯爺才真正明白過來,魔丸和其他魔王,是不同的。
魔丸,只是一個孩子,他,也只想當一個孩子。
他恨自己這個爹,卻又想要占有自己這個爹,不愿意別的女人接近自己。
孩童的特點,魔丸身上也有,但都被極端化了,他是一個更真實的小孩。
“兒子……”
按理說,鄭侯爺這會兒應該提醒兒子,咱不能就在這里掛機……
因為此時就這般漂浮著,實在是太愚蠢的一件事。
但“觸摸”著這種失落的情緒,鄭侯爺開口道:
“他們人多,不公平,你已經,很厲害了。”
“那個女人下來了,你怕了?”
魔丸的語氣里,帶著濃濃的不屑和譏諷。
在外人眼里,大燕的平西侯,軍功赫赫,威名遠揚;
但在他的眼里,卻是自私、虛偽、矯情到極致的一個人。
鄭侯爺開口道:
“不,爹的意思是,比人多,咱們還真沒怕過誰。”
女人捕捉到了鄭凡的氣機,正在快速地下潛。
然而,就在這時,自下方,忽然席卷而來的令人心驚的恐怖怨念,讓其于剎那間,如臨阿鼻地獄。
這一塊區域的望江的水,忽然開始發黑。
怨念,如同墨汁一般,翻涌了上來。
“怎么回事?”
剛剛暫時解決了頭頂的麻煩,誰成想,這下面,忽然又生出了異端!
“為何會有如此磅礴的怨念?”
劍圣也留意到了腳下,
開口道:
“你忘了前幾年這里,戰死了多少人?”
戰場,向來是怨念聚集之所,煞氣經久不散。
孔山洋當即道:
“戰場怨念,你當是一般人可以隨隨便便調動起來的么?”
劍圣一邊繼續對魏憂出招,
一邊回喊道:
“我虞化平不知道方術,但我知道你們今日要殺的那位,不是一般人。”
魔丸的力量,開始蕩漾出去,這是煉氣士之法,催動四周的怨念煞氣升騰而起,所謂做大蘸,本意就是如此,蕩滌塵埃,去除怨念。
但想蕩滌,你得先將它們,給浮起來。
江面之下,
鄭凡伸手攥住那一桿早就生銹的長槍,
借助著魔丸的幫助,
于靈魂中低吼道:
“野人啊,
是我,
奪下了雪海關,堵住了你們歸家之路,讓你們命隕于此;
你們的王,
也在我腳下做狗。
星辰,
在我眼里,
是最為可笑的廢物!”
江底的淤泥,開始翻滾。
“青鸞軍的士卒們,
還記得我么,
是我,
下達了殺俘之命,
現在,
我就在這里,
你們,
都啞巴了么?
楚人,
都是沒欒子的慫貨么!”
一時間,
怨念開始沸騰,他們懷著生的希望開城投降,卻被鄭凡一聲令下,盡數斬殺于望江江畔,鮮血尸首堵塞了江面。
他們的怨念,怎能不深重?
鄭侯爺再度大吼:
“大燕的將士們,
我以大燕平西侯的名義,
命爾等重披甲胄,
再起戈矛,
隨本侯,
殺上去!”
“喏!”
二合一章節,作息回來第一天精神不好,明天爭取多寫點,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