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靖寧先讓尤平家的服侍余知葳換衣裳,自己去廚房看著熬姜湯去了。
嗯,其實他自己也喝了一碗。
等到余知葳再見到他時,就是一個活似扔姜缸里涮了一圈的余靖寧。
余知葳在換衣裳的時候想了半天,敢情余靖寧過來找她過招是要來教訓她的?
這可把她氣笑了,他自己還是個多大的毛孩子,還好意思教育她?
還有,他又知道些甚么。他不知道的事兒那可海了去了。
所以見到滿身姜味兒的余靖寧的時候也是話無好話:“哎喲,您掉甚么里頭了?可真夠味兒的。”
余靖寧又重復了一遍他最常重復的話:“你好好說話。”
余知葳“哼”了一聲。
她倒是想聽聽這年不過束發的毛孩子能跟她說道些甚么。
余靖寧果真是拖了個小杌子出來,坐在了余知葳對面:“你究竟在怕些甚么?”
余知葳很想回他一句“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但最終甚么都沒說。
“你自知自己功夫不扎實,所以極力避開此處,只用優勢示人。”余靖寧道。
余知葳翻了兩個白眼:“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我不必要明知道自己不行甚么,非要還拿它往上湊。”
這不是找死嗎?余知葳心道,但這句話終究還是滑在嘴邊沒說出來。
余靖寧低下頭去:“我并非是說你趨利避害是錯的。你今日若是體力尚存,依你的性子,若再投機取巧幾回……”
余知葳一個頭兩個大,甚么叫“依她的性子就要投機取巧”,她有這樣嗎?
她在心里腹誹了好一陣子,才繼續聽下去。
余靖寧嘴上不停:“你并非沒有一戰之力,但你卻選擇了不斷地躲避,最后耗盡體力錯過了最佳時機。你這是怯了,你怕讓我瞧出你的不足你的弱勢來……”
余知葳低頭不語。
余靖寧自然以為她是受教了,于是接著說了下去:“旁的事也一樣。我今日聽你彈《塞上曲》,是思念故國故人的。思故人……”他頓了頓,“我以前從未聽你說過顧家的事,也從不見你流露出對顧家的半分思念,我不知道你故意不學規矩是為何,但保不齊與這有關。”
余知葳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撇嘴。
余靖寧接著道:“你說你是個天生多情的面相,做不來無情無義之事,那你如今做派又是為何?你是在藏著掖著,你怕讓人瞧出來會怎么樣……雖說我不知道你在怕些甚么。”
余知葳終于抬頭了。余靖寧一直覺得她不像個十一二歲的娃娃,以這一刻尤甚,他近乎在她臉上讀出來了些她這個年紀十年后才該有的情緒。
那些復雜的情緒通通被她斂進眼中,消失不見了。
余知葳用一種異常平靜,甚至于淡漠的口氣開口和他說話了:“大哥哥很想知道嗎?你若是實在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
“我有的時候在想,我為何是個女兒家。”余知葳冷冷地笑了兩聲,“我確是不敢想顧家的事,一點都不敢想。我母親,少陽王妃,在獄中就死了,是被兩個獄卒糟蹋之后自盡的,我就在旁邊眼睜睜地瞧著。我既是行六,先前便該有五個姐姐,有三個當時都過了十五歲,當然是被殺頭了。余下我和我五姐姐,受些活著的刑罰。”
她眼眶似乎紅了一下,轉瞬即逝:“發配教坊司,今后便以色侍人。我那五姐姐,當年年方十歲,是當時顧家最好看的一個小美人兒。”
余知葳握緊了手,單薄的身子似乎有些微微顫抖,說話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狠狠地罵了一句:“那群畜生。”
余靖寧查過,那顧五娘還沒到倚翠樓就死了。
“好啊,好得很,一群大男人,對著個小丫頭下手,當真好得很啊。”余知葳似乎是實在忍不住了,朝上抽了抽鼻子,“她把我藏在柜子里,和我說,無論看見了甚么都不要出去,也不要說話。”
顧五娘自然是怕年幼的顧六娘不會聽從她的話,找來了一把鎖鎖上了柜門。
兩扇柜門的縫隙里,她瞧見了全部。
顧五娘就是這么死了的。
當時押解的是兩撥人,去教坊司的女眷,和兌隅王一部分流徙五千里發配充軍的族親。
人咽氣的時候那幾個押解犯人的卒子才覺得慌了,生怕押解的犯人當即反水把他們幾個殺了,胡亂編了了個由頭報了上去,就說顧五娘出意外死了,也再沒敢對那六娘做甚么。
余知葳被從柜子里抱出來的時候,發瘋狼崽子似的張嘴就要咬那群卒子,是個兌隅王的遠方族親,給擋了一下。
那一口咬得他血肉模糊。
那個老人家俯身在她耳畔道:“孩子,你要忍著。”
她要忍著,年幼的狼崽子咬不死人,反而會輕而易舉地被人掐死。
除非她長成一匹真正的狼。
她那時候就學會把所有眼淚全都咽到肚子里了。
“父兄為奴,妻女為妓。世子爺怕是沒嘗過這滋味罷?”余知葳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是一滴淚都沒掉,反而發癔癥一般笑了起來,“謝天謝地,好在我兄長們的年紀都足夠殺頭了,不然他們該怎么活著啊?”
“像我一樣嗎?”余知葳指著自己,“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沒有我娘,嗯就是云翠,我會是甚么樣子。我該怎么活啊?”
“我怎么想顧家,我又怎么提顧家?我怕我一想起來就要瘋掉,可我怎么能允許我自己變成一個瘋子呢?”余知葳睜著兩個眼睛,眨都不帶眨一下,“我又怎么去學那些教女兒家‘卑弱’‘敬順’‘曲從’的東西,我是被充作男兒教養方才能有如今的樣子的。”
“我怕甚么?”余知葳哼哼道,“我沒世子爺這般挺得正立得直,我還真是甚么都怕。如今你都知道了,你可高興了?”
這回換余靖寧說不出話來了。
余知葳收斂神色收斂的很快,不過停了兩句話的功夫,她就從一個發瘋的狼崽子重新變回一個冷靜而淡漠的余知葳了。
她神色淡淡:“不過世子爺教訓的對,人是該適當地屈從于時勢的,是我任性了,今后不會了。我會和教養嬤嬤賠不是,也會與她好好學。”她眨了眨眼睛,“只是……人的悲歡雖然相似,但并不相通,還望世子爺,今后不要隨便來管我的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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