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治八年二月,遼東總兵余靖寧生擒朵顏衛大汗巴雅爾與福余衛大汗蘇赫巴魯,朵顏衛國師必勒格逃往沙俄境內,生死不明。自此,從長治六年年底一直持續到長治八年年初的遼東戰役總算告一段落。
在鴻臚寺諸位大人的周旋之下,兀良哈三衛并入遼東都司,薅下了寧泰衛大汗阿爾斯楞的汗位,封了個伯爵。自此之后,兀良哈境內三衛徹底歸遼東都指揮使管轄。
陳暄忙完一眾事宜之后笑道,等到他們回京的時候,大概能剛剛好趕上春暖花開。
余知葳對陳暄這種說法嗤之以鼻,表示這兩年不大可能二月底三月初就能春暖花開的,肯定得拖到四月去。
果不其然,遼東戰役一結束,京中人就十分坐不住地要召遼東總兵余靖寧回京了,話說得很是好聽——押送朵顏衛大汗巴雅爾與福余衛大汗蘇赫巴魯回京。
大軍收拾許久,終于踏上了歸途。
果真越往南行要越暖和些,余知葳甚至去了身上大氅,只著了一身曳撒。余靖寧看著她眼皮打架。感覺下一刻就要出言訓斥了。
余知葳扁了扁嘴,十分無奈道:“大哥哥放心,我里頭穿著夾衣呢,凍不著。”
說到此處,她不僅想起當初甘曹案,她要邵五爺給他們作偽證時,余靖寧曾經哄過她一句“今后有的是時候扮小子”,誰知道竟一語成讖,她在遼東果真是又做了一年多的男兒郎。
余靖寧畢竟是個操心的老母雞,聽了她這話還是想要出言訓斥,可還沒開口,陳暄的馬車便行到了跟前。
陳暄一掀車簾,露出頭來,沖著余靖寧和余知葳拱手:“寧哥兒,小六。”
那兄妹兩個便也回禮,問道:“仲溫兄是有何事?”
陳暄掀著簾子,沉聲道:“我從我大哥那兒來的消息,此回不但你要回京,平朔王也要入京了,你可知道?”
“父王要入京?”余靖寧微微有些驚詫,“不知,父王并未給我來過這樣的消息。”
今年是長治八年,藩王要入京述職也該是長治九年的時候,r入京喚平朔王入京是何意?
陳暄嗯了一聲,道:“大約是覺得信已經來不及遞到遼東了,所以干脆在京里見就是了。宮里那位給出的理由是,六年的時候遇上戰事,根本就沒見上面。如今戰事了結,北境還算是消停,但六年入京一回時間又隔得太長,于是就定在今年。”
余知葳點點頭,嗯,若是加上下回,那就是五年一回和四年一回,還算是平均,好借口。
果然陳暄就道了:“但我大哥覺得,必然不會如此簡單,所以你還是得提前預備著,免得宮里那位又要變著法兒找你家的麻煩。”
藩王宗親,顯赫是顯赫,但被皇家忌憚的程度可比他們這種新派世家嚴重多了,余靖寧幾乎就是在揣度圣心當中戰戰兢兢長大的,不可以說不難。
余知葳當時心里就道,完了,這次回京去,余靖寧還不得又成了那般沉郁頓挫的模樣?在遼東白待了。
余靖寧聽完這話,臉色果真就冷了幾分,對著陳暄又一拱手,謝道:“我知道了,謝過仲溫兄。”
陳暄點點頭,約莫是覺得掀簾子的手被寒風吹得有些冷,又想緩和氣氛,便換了只手,笑道:“小六果真說的不錯,開春恐怕又得遲了,如今還寒風料峭著呢。”
“可不是。”余知葳聳了聳肩膀,“這幾年的冬天都長得嚇人,夏日卻是一眨眼就過去了,好生奇怪。”
“還有一事。雖與你們二人關系不甚密切,但還是與你們說來聽聽罷,權當個笑話。”陳暄臉色忽然變得十分古怪,挑了挑眉毛哭笑不得,“內閣首輔于見于大人上折子說要給裘安仁建生祠。”
余知葳當場就被這個惡心到了,甚至懷疑于見跟裘安仁有點不清不楚的關系。
何謂生祠?就是給活著的人建祠堂,讓活人享受香火供奉,一般只有在世的大圣賢才有這種待遇。
裘安仁他一個男寵太監,何德何能讓別人給他立生祠。
“娘啊,我要吐了。”余知葳神情扭曲了一陣,“給裘安仁立生祠,拜的是個甚么神?狐貍精嗎?”
陳暄被她這種說法當場逗樂了,笑道:“大約是的。于大人還說啊,這孔圣人作《春秋》,裘印公作《典要》,岳武穆忠宋收襄陽,裘印公忠衡收遼東,文武皆應稱圣賢。”
“這個《典要》是他作的我承認。”余知葳臉色也很快就垮了下來,《典要》裘安仁閑來無事寫出來規范各種世家子弟行徑的破書,感覺就是把先賢圣人的言論抄了一大通,取其糟粕棄其精華,全都是“存天理滅人欲”的陳詞濫調,“那說他收遼東是怎么回事兒,遼東總兵還好好得沒死呢。”
“所以說就是個笑話啊。”陳暄也很顯而易見地心頭火起,“就說是他決策得當才收復遼東,簡直就是開玩笑,把我們這群人也當成死的了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眾人全都興致缺缺,一點兒也不想再聊下去了,便一路沉默無話。
余知葳偏頭去看了看余靖寧的側臉,心情不禁又復雜起來。
遼東戰場上刀光劍影不是沒見過,血流成河也不是沒見過,甚是上了火器時血肉橫飛,殘肢遍地的時候也常見,可到底是真刀真槍的拼殺,殺紅眼熱血沸騰之時連有了傷,淌血淌得和流水似的,也不會怕。
那時的生死都是可以看得見的,活著的人是熱的,會跳動的,鮮亮的,死了的人也是能摸得到的,身上還殘存著方才拼殺時流動的熱血的余溫。
在和京城之中那種無力感全然不一樣,單弘光、甘曹,都是沒見著血就沒了的人,那才是真真切切地讓人膽寒。京城里面上縱然是花團錦簇,雕梁畫棟皆是重重疊疊、影影綽綽,渺小的人偌大的心全都安放在這四九城里,讓人喘不過氣來。
京城中鮮活的少年郎,哪怕是在為大衡的未來殫精竭慮地奔命,也被那朝堂上的種種烏煙瘴氣蹉跎出一種面目不清的樣子來。今后成為記載史書上的一段文字,寥寥幾筆,也不知道能寫成甚么樣,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圖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