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慣例,每年冬至節時,都要由皇后率領內命婦舉行冬祭,祈禱來年風調雨順。雖然遠不及春季的親蠶禮聲勢浩大,但也是皇后一年中最為重要的禮儀之一。如今皇后之位空缺,此職便由太后暫代。
當執事監的內監打著奉太后之旨,預備宮中冬祭的旗號,向各地查察農桑收獲,星夜出京,宣召近省勸諭使之際,貞錦依已在絲坊安頓下來。
她雖已屬“閑人”,卻并沒讓自己閑著,先將田老安人的抹額繡完做好,又把自己的衣服再拿來修改一遍。
她每每想要給織坊的大姐傳遞個消息,卻不得其門,她自己沒有腰牌出不得門,托過紓錦宛,她卻搖頭不肯,說沒有坊主娘子的吩咐,不可私自傳遞東西,口信也不可以。其他人與她不熟,更是無法請托。
沒奈何只能埋頭做事,再暗尋時機。
反正時間夠充裕,她干脆把衣服全拆開了重新修剪縫好。并且向紓錦宛要了些線和布條,將一些白、綠布條做成細細的滾邊,在上衣的肩頭處縫成細細的流水紋。這樣襯一襯,肩部就顯得立體多了。
沒多久,就已改好一套衣褲,換上后竟也有些穿新衣的感覺。
做衣服的間隙,也把績娘子送給她的花樣拿出來看看,針法確實細致又全面。她照著經二姑姑寫的要點解說,將沒學過的拿來練練,收獲也頗多。
經二姑姑識字不太多,要點寫得十分簡略,且越到后面越是潦草。想來是聽說了她要走,連夜緊著趕出來的。到最后雖只有只言片語,但仍堅持寫完。
感念經二姑姑和績娘子的用心,貞錦依雖然不能全認清楚,還是猜測摸索著認真練習,想著要是學不會,未免太辜負她們。
針線做累了時再抄一抄《千字文》。
前些天她拿了些錢給紓錦宛,請她幫忙買些筆硯墨錠,決心好好練練毛筆字。紓錦宛聽說她要學字,說道:“你的錢是那么容易得來的?筆墨坊里有,不值什么,我幫你找些就是。”之后果然送了她些,卻并不問她要寫好的東西看。
貞錦依常日獨自在房中安排自己的學習,十分地安靜。
做事寫字時,頭腦中不禁將從胡服騎射到戊戌變法,所有前世看過的歷史故事細細想了幾回,反復思考那些對這些革新的得失以及實施過程的分析。
雖然她現在只是關在一方小院中的平頭百姓,怎么看也不會有機會參與國家大事,但就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
如此一來,雖沒什么人來和她搭話,日子過得卻也不算空虛。
這一日午后,貞錦依正在抄書,聽得房門一響,有人走了進來。
貞錦依抬頭看去,來的竟然是秋錦香,不禁詫異:“錦香師姐,你來做什么?”
秋錦香扯扯嘴角,說道:“是師娘叫我來的,問問你,經師姑她們給你的花樣子在哪里,我們得要回去。”
貞錦依道:“花樣子?喔,你是說績娘子和經二姑姑送我的那些?”
秋錦香“嘿”的一聲,眼皮向上翻了翻,像是在看她又像是沒看,說道:“送你的?那是咱們繡坊里的密制花樣,不可以隨意傳給外人的。師娘吩咐,叫我來要回去。”
沒想到帶大娘竟這樣小器,貞錦依暗暗搖頭,懶得與她分說,只說道:“既這樣,你拿回去就是。”
說罷放下筆,起身去柜子里翻找。
背后秋錦香又道:“還有紛姑姑先前給你的花樣子,你描過的那些,也都交予我。”
貞錦依頭也不回道:“行。”
把從前向紛姑姑學的紙樣一起拿了出來。
秋錦香似是踟躕了一下,又道:“還有,你做鑲邊時描的樣子呢?”
見貞錦依回頭看著她,眼皮又翻了翻,說道:“就是你給師娘做的衣服鑲邊,對了,還有你給誠先生做的,還有你給自己做的,不是也描過樣子?”說著,眼睛便盯住了她肩頭的花紋。
貞錦依深吸一口氣,原來還有這個目的啊。
之前貞錦依已知秋錦香冒領功勞,把創制鑲邊的事瞞下來,當作她的手藝,但只以為她為了拿這個在帶大娘面前表個功,前些日子賞也領了,臉也露了,她和陵錦佑她們礙于她還是師姐,有權利管著她們,不揭穿她也就罷了。
沒想到她不但貪心,而且還無恥,干脆找上門來,索要新式花樣的圖稿。這是打算長久地剽竊下去了吧。
貞錦依心中冷笑,面上卻不顯波瀾,把剛才找出來的花樣放在桌上整理,一面說道:“你說那些鑲邊和貼花的紋樣呀,那個嘛,隔壁的師姐師妹們借了去看呢。”
秋錦香急道:“是絲坊的借去了?那你快去問她們要回來!”
貞錦依抬眼半笑不笑地看著她。
秋錦香又補道:“那也是我們繡坊的手藝,怎好讓別坊的人拿去學?”
貞錦依攤一攤手道:“哎呀,這會兒她們都在上工呢,我一個外人,可不方便去機房里尋她們。”
見秋錦香愣住,又說道:“這樣吧,等她們回來,我再問她們要。你晚些時間再來取就是。”
秋錦香想了想,說道:“那好,你記得找她們要。今日晚間我來取。”說罷,將桌上的花樣子裹成一卷,抱起來出了門。
貞錦依“砰”地將門關上,冷笑兩下,坐回桌邊,把方才抄的書收在一邊,另取過一張裁好的毛邊紙鋪在桌上。
右手拿起毛筆在硯臺中舔了舔,左手托腮想了一回,在紙上畫下了幾條條紋花邊。
晚上起更之前,秋錦香果然又來了,貞錦依將下午畫出的花邊紋樣交給她。
秋錦香略翻了翻,不滿道:“怎么只有這幾張鑲邊,貼花的圖樣呢?”
貞錦依快速答道:“貼花并沒有圖樣。那次我在誠先生家,是情急之下想出來的。不過那個花樣與緞面繡是一個道理呀,只是沒有一針一線地繡出,而是把布片剪成小條小片,代替了繡出葉片花瓣罷了。”
秋錦香翻翻眼睛看看她,似信不信。
貞錦依坦然道:“我騙你做甚。除了誠先生的那件衣裳,你可見我另做過什么貼花?”
見她仍然不語,又續道:“其實,這個是我跟我姥姥學來的,鄉下人不能穿繡花衣裳,便用布片做葉子做花。花葉還是尋常的,做成蝴蝶、蜻蜓才是好看,做得好的,那翅膀跟能飛的一樣呢。”
秋錦香轉了轉眼珠,道:“沒有就罷了,只是你記著,以后再不可把繡坊的花式隨便告訴旁人。就是你自己,最好也不要再做了。”
說罷,將那幾張花樣子細細折好,放在懷中,走到門口看看沒什么人經過,這才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