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河從織造局旁邊繞過,帶著從絲布染坊排出的五顏六色的水,蜿蜒流向護城河。
拐過織造局,沿河岸前行不過半里多,河邊樹高蔭濃,人跡少至,河彎處還有一座釣魚人搭的小竹亭,正是溫書的好去處。
只不過,珞眀章并不是有家塾不去、有書房不坐,非得找個荒涼的地方吹風,而是因為某人沒有方便的讀書之所,因而挑中了這個地方,他只好也跟到這里。
把跟隨的小廝們打發得遠遠的,熟門熟路地走到竹亭邊,果然,那人倚在亭子邊緣的竹靠上,手里捧著本書讀得正入神。她身著豆綠衣衫,瘦小單薄,如同淡黃竹竿上飄著的一片葉子。不細看都留意不到她的存在。
此日外面艷陽高照,這樹林竹叢中卻只有絲絲金線從枝葉縫隙斜斜灑落。竹亭的頂蓋小而稀疏,金線便透下星星點點來,落在那人發梢肩上,如同金絲繡的小花。
珞眀章緩下步來,躡手躡腳從她身后視線不能及的地方走近,剛一踏上竹亭的臺階,就聽“吱嘎”一聲,在一片靜謐之中格外響亮,亭中人立時轉過頭來。
珞眀章不禁氣餒,怎么忘了這亭子的臺階也是竹子鋪的,碰就有聲響。
那人拿書遮著下半邊臉,笑眼盈盈看著他,看得他沖口而出:“這破竹子!叫什么叫!”
那人脆聲笑道:“竹子就是這么個響法,你罵它它也聽不懂呀。”
面前這張俏臉一臉的促狹,叫珞眀章惱也惱不得,笑又笑不出,抬抬下巴質問:“虧我一大早幫你找書,翻箱倒柜的,腰都要累斷了,你還笑我。貞錦依,你怎的這樣沒良心?”
貞錦依聽了,趕忙收書起身,幾乎是跳到他面前:“找到了?快給我瞧瞧!”
珞眀章得意地一笑:“雖是早年給壓到了箱子底兒,到底還是被我找著了。不過,現在可不能給你。你把先前學的書背來聽聽,背好了才能學新的。”
貞錦依將握著書的手向前一伸,把方才看的那本書遞到珞眀章面前。
珞眀章接了,隨手翻到一頁,說道:“就背第六篇吧,從‘先有中,后有外’背起。”
貞錦依毫不遲疑地朗聲道:“先有中,后有外;先有小,后有大;先有柔,后有剛……”
將第六篇背完,見珞眀章沒有表示,又接著將第七、第八篇全部背出,竟然一字不差。
等到第八篇背完,珞眀章才點點頭:“不錯。單是背了還不夠,你可都解得出?比如這‘一生兩,兩生三,三生物’是何意?”
貞錦依答道:“天地之間由混沌生出陰陽,陰陽相濟生出既含陰又含陽之物,因陰陽相濟、相生,而生世間萬物。珞先生,我解得可對?”
珞眀章學著老夫子的樣子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須,贊道:“解得不錯。有賞!”
說罷收了書,從袖中掏出一個布包遞過去。
貞錦依看那布包圓乎乎的,并不像是書,疑惑著打開,里面卻是一個圓紙盒子裝的一小盒松子桂花糖。
貞錦依抿嘴一笑,捻起一顆透著光看看,卻不放進嘴里:“這糖做得好,還能透亮的。可是先生,學生想要的獎賞不是這個呀。”
珞眀章無奈道:“小姑娘不都喜歡吃糖的嗎?這獎賞還不好?”
貞錦依心說:“我這把年紀早就是老姑娘了。”面上卻只笑笑,終究把糖銜在了口中。
珞眀章獻寶般解說:“這可是城里沁香齋才出的新鮮樣式,說是從盛家得來的秘方呢。”
“盛家?”貞錦依腦中立刻閃現出一個穿著藍綾外帔的美貌少婦。
不出她的意料,珞眀章接著解釋:“就是西勝街的盛家,他家小廚房的點心做得最好,都說是不外傳的,也有說是從埠寧富戶繹家學來的。沒想到竟然傳到了外面。”
吃個糖還能聽到繹家的事,這戶人家名頭還挺大。
貞錦依想著繹之謙說過明春要上省城來,不知他會不會住到盛大奶奶的娘家,又不知會在哪里讀書。
珞眀章哪知她想得那樣遠,從懷里把今早好容易翻找出來的書取了遞過去。
貞錦依忙收了盒子,從腰上取下帕子擦擦手再接了。
那書角有不少已經卷起,書頁上不知落了什么,有些黃黃白白的斑。
但看看書頁周邊的批注,貞錦依真心感激:“多謝你了,費這么大勁,想是把老窖都翻出來了。”
珞眀章聽得笑起來,這丫頭伶俐得緊,還往往說些出人意外又怪有趣的話,讓人忍不住想和她多說幾句。
他解釋道:“這可是德勛先生親筆所書,我家夫子珍藏多年的。那次因我作詩作得好,才特地贈與我的。”
德勛先生,貞錦依想起從前也聽人說到過這個名字,該當是這里十分有名的學問家了。便行了個禮:“那更要多謝你了。我抄了這個送回家去,要造福鄉里不少學生呢。”
珞眀章卻不屑一顧:“不過是些粗淺的書經罷了。也就這上頭的批注值些錢而已。真要進學,還是要看墨程的。”
貞錦依暗嘆,這些“粗淺”的東西,放到現代已經是極深奧的哲學了。她不過是想識些字,卻不料被這位公子哥逼著,越學越高深,想想又有些好笑。
要知道,之前貞錦依雖得了繹之謙和誠先生注解過的書,但畢竟歷史地理有差異,《千字文》大部分和她前世讀過的一樣,涉及朝代地名等處卻仍有所不同。沒人指點,貞錦依連注解也認不齊全。
到省城之后,有一日得著機會到城里的街上逛逛,貞錦依連忙去尋書鋪子,指望著能找到個字典詞典什么的。剛剛在老板的推介下翻開一本《蒙學雅訓》,正看到珞眀章進來買書。
珞家公子她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沒想到他還能記得她的名字。
見她也買書,珞眀章取笑道:“不如多買些字帖,先把你那鬼畫符的字好好改改。回頭我再來教你認字。”
貞錦依聽了也就笑笑,這個公子哥還記得之前說過的話已是不易了,她也不能真指望他來教自己讀書。
哪知珞眀章竟然當了真,知道她如今在織造局做事,變著花樣兒地用祝大夫人又或是已出了嫁的姐姐的名義,把她從局里叫出來,拿了些啟蒙的書來教她。
年少的公子其實耐心很差,往往讀個一兩遍就把書扔給她,叫她自己背誦。
好在貞錦依不是全無基礎,只要知道了字音,前后一聯系,她基本上猜得到對應的是現代的什么字。再加上字典的幫助,很快就能完成珞眀章布置的“功課”。
學生很好教,珞公子教得來了勁兒,竟把他以前學過的書經都從箱底翻出來給她。
貞錦依哭笑不得,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按著他那九成九是從他的先生那里學來的教法,把童生秀才們要考的功課都學了一遍,只差沒有照著學政發布的程文范本做文章了。
雖說她并沒有打算過要學到這樣的地步,但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況且珞家為珞眀章請的先生都是城中一等一的啟蒙老師,所教的功課由淺入深,步驟清晰,他讀的那些書經上,都有不少很適合初學者理解的批語和注釋。
貞錦依學起來自覺進展很快,于是干脆每本都抄出兩套來送回家去,好讓弟弟和表弟他們也能學得事半功倍。
因此,她對于這位好為人師,言行還有些稚氣的珞家公子是非常感激,也相當有好感的,更何況,這小孩兒長得還滿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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