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錦依把新得來的書跟先前讀的那本放在一起,用布帕包好,再將那糖盒子捧到珞眀章面前:“多謝先生教誨,也請先生進些點心,再接著教吧。”
珞眀章撲的一笑,不客氣地捻了一顆拋入口中。
貞錦依又問:“上回拜托你打聽埠寧那樁事,可有消息了?”
埠寧染織街出事,良三娘雖順利脫身,一家子帶著絲坊遷到了省城景州,卻哪里放心得下,因而剛一安頓下來,就讓丈夫派了人回去打聽。
但良三父子在街上新建機房也走不開,派去的人不過是個普通仆從,只聽了些街頭巷議,再帶了張告示回來,至于坊里諸般情形,他入不了內坊,也見不著關鍵的人,打探得就很有限。
不過聽說事態平息,絲坊眾人都松了口氣。
貞錦依心中更是暗贊這位琉知府見事通透且手段高明。
她因知曉繹大人的事,此事一出,就想到里面摻雜著朝中新舊二派的勢力斗爭。但這多是她了解了古代歷朝歷代派別斗爭史的結果,是建立在前人對歷史事件大量總結評論的基礎之上得來的判斷。
而琉知府是局中人,很多方面遠不如她這個旁觀者且是后來人視野寬闊。
但看這位琉知府行事,顯然見事極為透徹。
所謂的“違制”完全是個擦邊球,往小了說,不過是做了未在范式之中的衣飾,法未禁止就不算犯法。但若一心要往大了說,卻算得違逆犯上,牽連起來,不單有關的人要受到重處,整個埠寧郡府都要被翻個底朝天,而且因為是繡坊出的事,完全可以把內三坊所有人都連坐處置。
而染織事務是朝廷蠶桑新政中重要的一環,再從絲坊被調入省來看,擴大織錦的生產也必定是新政的一部分。
要是從埠寧郡三坊查起,再查到江安省城的錦官院,這樣大的機構,又是長年經手大量錢物的,只要有心,總能查出些疏漏來。到時借此給染織業一擊,進而打擊到新政的參與者們,再給政務添些亂子,都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琉知府既未嚴加查辦,也沒有坐視不理,而是將整件事歸結到繡工個人的貪念上,從整治貪圖享樂的風氣下手,定了個不輕不重的罪名,甚至還暗地里把絲坊摘了個干凈。
這樣既維護了朝廷制度的尊嚴,切合了本朝一貫以來尚儉戒奢、提倡安分守己的傳統,沒給告狀者留下攻擊他的借口,又不至于牽連過多,保證了自己治下的安定,更不給興事者提供牽扯新政的理由。同時在得到一個公正處事的名聲的情況下,還給府里增加了收入。
自己一點虧沒吃,還避免了表明派別上的立場,且幾頭都不得罪,真是當官當到一定境界了!
對江安、埠寧,甚至朝中支持新政的官員來說,事情可算是圓滿平定。然而貞錦依還是不大敢相信這么大家都能平安無事,尤其掛念著大姐及經二姑姑、陵錦佑等人,很想知道她們的狀況到底怎樣。
遇上珞眀章,她不由得慶幸老天爺真是肯幫忙。
珞大人幫繹之謙父親上過疏,她貞錦依都能想到錦官院與這事的關聯,珞大人必然比任何人都關心埠寧染織街的事態發展。
處于他的地位,要了解什么內情,必然遠比良三娘子等人方便得多,且必定全面得多。
果然,珞眀章竹筒倒豆子般,將父親前前后后得來的那些消息,全都告訴了貞錦依。
琉知府有意化解事端,除了頭兩天在城里造了造聲勢,官府查抄的范圍僅限于染織巷。
定案以后,真正被趕出去的,只有帶大娘、秋錦香和那兩個為外面的人做過活計、收過工錢的女工。
帶家原本是有些家底的匠戶,如今雖罰沒了本城的一些財產,丟了官戶的身份,在外省還有幾間繡房織房,一家子于是全部遷去崇興,經營那邊的生意去了。
那兩個女工的姓名也在告示中列了出來,因只是受指派辦事,處罰并不重。
這兩個都不是貞錦依熟識的人。她暗自慶幸,當初還好告誡過崔錦鈴等人,這幾個女孩子倒也聽話,也管得住手。
秋錦香被發賣時卻生出些風波。
起先因她是這樁事的“禍首”,發賣的告示出了大半月,都無人敢來問津。
等事情平靜下來,南巷的花家卻暗暗跑到官媒處付了買她的身價銀。
倘若秋錦香就這么悄悄給帶了去,過些天大家或許也就漸漸把這事忘了。
然而秋錦香聽說是娼館人家,死活不肯跟了去,被官媒婆強行拉出去時,就在官媒處門口尋死覓活,引了好些人圍觀。
一個外省來買絲繭的商戶看了,忽然跳將出來,給了更高的出價要買她。
那花家的人本就被她鬧得惱了,見有人摻和,更賭起氣來,偏不肯放手。
兩下里爭執不休,直至驚動了衙門的通判老爺。最后到通判衙門里又拉扯半日才判下來:那姓縑的商戶以兩倍的價錢買下了秋錦香,多出的銀兩一半給了官媒,一半予了花家算是補償。至于那秋錦香,據說是讓姓縑的帶了回去做小妾。
郡府城里少有賣人賣得這樣驚動四方的,而且是娼館和富商為了爭搶一個年輕女子,光是聽起來就帶了幾分香艷。
因而此事在城里城外做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并且越傳越是離譜。
有說姓縑的商人從前與帶家就做過生意,早年就已看上了秋錦香,只是未能得手,這下正好如愿。
還有說縑某原本與秋錦香有舊,從前秋錦香還叫秋香時,就曾是南巷買去教養的。當年姓縑的在南巷風流快活,被榨干了錢財時受過她一飯之恩。后來秋香不愿為娼,出逃后被帶家收留。而那縑某則做生意發了財。回來尋找故人時,打聽得她已進了繡坊,由此才扮作絲行的,以方便尋她。不料來到埠寧正碰見她落難,于是唱了一出還情救人的戲碼。
貞錦依聽得目瞪口呆,很是佩服埠寧郡民眾的想象力,可惜因朝廷倡導勤儉,壓制娛樂業,這里的書館戲院皆不發達,不然好些人都可以改行去說書了。
即使是珞眀章說起這事來也是興致盎然,再次證明八卦不分男女老幼啊。
好容易等到一個空子,貞錦依忙打斷了他,細問其他女工。但不管是貞繡珠還是陵錦佑、崔錦鈴,在坊中的存在感都太低,錦官院的人雖說消息靈通,卻也關注不到她們這些小工人、小學徒的身上。最終只知道繡坊掌事們都被罰了工錢,但并沒有人被攆走,倒是原先一個姓紛的掌事做了繡坊的代管姑姑。
既然紛姑姑無事,想必她也會照應著經二姑姑等人吧。貞錦依聽到這里,算是放下一顆心來。
珞眀章看著眼前小姑娘紅樸樸的臉蛋,壓制住捏一把的沖動,問道:“別光顧著高興,我幫你這樣多,你如何謝我?”
小姑娘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轉了兩圈,試探著答道:“自然要謝的,上次那種帕子,我再幫你做一個如何?”
珞眀章一撇嘴:“那是給我姐的,女人用的東西我要來干啥?你還是幫我做兩個荷包吧。”
“荷包?”貞錦依愣了愣,沒有做過是其次的,女孩子給男孩子做荷包,是不是有點那啥特殊的含義?
她定睛看著面前的少年,雖然比她高一頭,可在她的頭腦里,始終擺脫不了三十好幾的阿姨思維,看這張圓乎乎的還有點嬰兒肥的臉龐總是帶著稚氣,還有一絲絲的任性。
不過是個小孩兒罷了,雖然古代的衣冠很襯人,顯得他比實際年齡成熟,然而在她眼里,他仍只是個長得好看點的小孩兒而已。
再者說,他是官家公子,而她現在還是匠戶身份,兩人天差地遠,他又會對她有什么想法?無外乎圖個新鮮,找個不一樣的玩伴罷了。
于是她點頭答應:“荷包就荷包,你要裝錢的,還是裝雜物的,跟我說說,我幫你做就是。”
少年公子得意地彎起雙唇:“都行,你會做什么樣式,一樣一個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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