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錦依已不是第一次進后宮,表面看并沒有什么不同。
只不過若是仔細觀察,現在的正興宮已與上次不大一樣。
宮殿的格局還是老樣子,新后還沒有遷去中宮,仍待在住慣的長興宮主殿,但早先同住的幾個低位嬪妃都已遷了出去,原來與母親住在一殿之中的喜樂公主已搬到了后面。
長興宮中的人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有所增加,宮中人來人往,卻保持著安靜肅穆,無一人敢高聲,連走路的腳步都輕悄悄的。
低著頭進入正殿,新后還是在慣常使用的椅上坐著,此時肚腹隆起有些明顯,人也圓潤了不少。
貞錦依按著禮儀拜見謝恩,新后便命平身,聲音中帶了幾分慵懶,但人仍然端莊正坐。
麗妃與另兩個之前沒有見過的妃嬪侍坐在旁。
新后看著貞錦依微笑道:“宮外有品級的婦人非以夫婿兒子推恩的,你可算是頭一份了。”
貞錦依不免又謙遜感謝了一回。
妃子們端坐著靜靜聽她說完,一個個面帶適宜的笑容。
只聽新后又道:“內染織局亦未曾有過女官之職,也是近來女工不少,方設此職司。以你的技藝巧思,便是連針工局一同執掌亦無不可的。只是織造是你本行,本宮與麗妃等思酌再三,方定了此職。日后錦造等事,固須你多費心思,便是針工上的事,若有所需,亦勿推辭才是。”
貞錦依連忙行了一禮回道:“妾身自當敬尊娘娘訓示,盡職盡責。”
新后頜首道:“如此甚好。本宮有意在宮中常設女工女官,有別于宮人之類,專司針線織造女紅等事,亦顯我朝婦女之才智。此事自你等起始,你且多費點心思,思慮將來女工織造之運行,萬望不負所托。”
說到此,新后似有些疲累,掃了麗妃一眼。這時候麗妃方開口說道:“聽聞貞娘子在景州時就已經營了數家制衣坊,字號亦頗響亮,想來運營宮中這些女工上的事,亦無困難。”
兩位后妃說得柔和,貞錦依卻聽得心中一凜。
這是在警告她不要因為外面的生意妨礙為皇家效力么?
微一抬眼,見皇后與麗妃直盯著她的臉,目光中頗有幾分探究。
貞錦依咬咬牙,跪下稟道:“啟奏娘娘,大典所需,妾身必當盡心竭力,只是這掌工之職,可否容妾身請辭?”
幾個妃子驚得抽了口涼氣,麗妃陡然變色,瞄了下皇后,對貞錦依道:“你可想好了,這可是不世出的殊榮,不是說辭就辭的。”
皇后倒是面色如常:“喔?因何要請辭?你且說來聽聽。”
感受到殿中無形的壓力,貞錦依壓下心頭泛起的一絲惶恐,強自鎮靜道:“稟皇后娘娘,妾身才能疏淺,出身寒微,不過會一些手上技藝,微末小巧之技而已,恐怕擔不起宮中職司。
“因而待大典之后,妾身欲于宮外設一織繡館,教授愿學織造刺繡等事的婦人女子,此等方是妾身之微才堪任之事。乞娘娘明察允準。”
話音落后,殿內又是一片靜寂無聲,連正在為妃子們添茶的宮女也停下了動作,側著頭打量她。
說是沒有才能,其實還是因為有自己的打算吧。
皇后輕輕說道:“這么說來,你是不肯為宮中效力了?”
若再往大了說,就是抗旨。
麗妃面如寒霜,另兩個妃子雖不言語,也不禁感受到寒意。
貞錦依俯首道:“為宮中效力,乃妾身之福,怎會不肯。入宮之前,妾身曾以為,乃是京中工匠不堪任用,才要從南省征召能人。然則現今才知那不過是井底之蛙的想法。實則宮中能工巧匠甚多,不論刺繡縫紉,亦或紡織制衣,技藝見識均高過妾身者,亦有不少。”
聽到此,麗妃的面容緩和了些,皇后也露出微笑:“你也不必過謙,若論技藝精湛,過于你者或許有之,然而講到心意之巧,獨有創見者卻是難找。
“你勿須擔憂那些老匠人不肯服你,本宮聽來,無論針工局或織錦司,管事的那幾個對你都頗多贊譽。宮中授職,亦非憑空而來。日后女工上自然還會再提攜一些人,卻并不妨礙你現在受職。”
話說到這份兒上,按說已是安撫加威德都夠了,識相的就該謝恩退去。
但這安撫卻是誤會了,貞錦依于是硬著頭皮再爭取一下的:“妾身聽聞,宮中多征匠人,外面的大人君子們頗多諫言,以為耗費太大。若再多設女工局司,且另加授職,又是前所未有之事,娘娘可想過外朝官員及士人的悠悠之口?”
這下子皇后再是訓練有素也有點繃不住了,身子往前一傾,眼中似有微芒閃動,盯著貞錦依問道:“我竟忘了你是舉人娘子,你夫婿還在京中書塾就讀。此番是特來代士人們進諫的么?”
這誤解走得更遠了,貞錦依急忙否認:“非是如此,娘娘勿要誤會。妾身是想,那些人以為華衣美服都是糜費之事,其實是不懂世務所致。”
皇后又靠回椅背,恢復了柔和之色:“你究竟有何顧慮,且說來聽聽。”
貞錦依答道:“一則,他們不知織造一業為我朝掙得的收益,妾身長年在江安錦官院中,深知天朝錦緞從外藩換回之利甚巨;二則,皆因他們不懂得‘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的道理,不論官眷民婦,但凡手有余錢的,無不想穿戴得美麗新鮮,此乃娛人悅己的常情,非只為冷暖計。”
皇后面色頓霽:“此言有理,自征召工匠入京以來,這是本宮頭一回聽人將此事剖析得這般明白。看來那些大人君子們,頭腦還不及你一個小女子清楚。你且起來說話。”
待貞錦依站直身子,又問:“你多年所學所思,皆在織繡上,貨與皇家不是正好人盡其能?為何不肯在宮中就職,一定要出去開什么館呢?”
終于講到了正題上來,貞錦依不慌不忙道:“是妾身一點淺見,無論錦官院還是內府,織造制衣的技藝都極精湛,但外頭別說一般的士人百姓,就是官宦之家,甚至同為織造行中人,也多有不知的。即使妾身所會的這一點微末技藝,外頭的人見了,便驚為天人。既然多數人都不懂得這一行當的深淺,也難怪他們有諸多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