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石窟寺中,叮叮當當的鑿石聲傳來。
恒角躺在冰涼粗糙的石板上,耳中是地下而來的回聲。
除了鑿石聲外,她又聽見了石窟寺中的小蟲在地下爬行的聲音,鄰近幾窟中守夜的小童來回走動的聲音,窗外何處而來的風撥弄何處栽種的樹的聲音。
露水深重,她卻絲毫感覺不到已沁入筋肉的涼意。但她仍在心中自問,晚上為什么會突然變得這么冷?
的恒角翻了個身,仰面躺在開闊清冷的北石窟寺石板之上。寺外北風攜手黃沙橫行,寺內恒角只身一人睜眼不眠。
她一頭野草般的長發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白發,鋪散在地上,宛如灰色蓮葉自墨青大池中生長開來。
恒角從頭到腳都不像年輕女兒家,沒有新鮮的色和味,只有暗沉沉的一身深重。
她與石窟寺頂中的“舍身飼虎”浮雕相視而臥,一個臥在地上,一個臥在頭頂。
“好的匠人能雕能看,能從一副灰石雕中看出萬千色彩。而我只有一雙被賣來的眼睛。”
恒角酸澀地撐著眼皮想到。
“叮叮當當”的鑿石聲還未停止。
月亮還沒有升起來時,恒角仍然靠在石壁旁邊看著他們施工。
縣里派來的匠人叮叮咚咚地修整著寺中的石像浮雕,他們粗重的喘息噴在面前石像的嘴臉上,正如他們的先輩們一樣。
恒角心想,如果自己是那些像,就會偷偷流一滴汗。
她側過身,用左邊的臉頰貼著冰冷的地面,不再看西披的“舍身飼虎”。
看了也對自己干澀的雙眼毫無幫助,還不如閉上眼睛。
但一閉眼,北風就將她的心吹到千里之外。
炎熱的南方,敲打蓮蓬的雨,水牛溫柔的眼睛,沉沉壓枝的桃花,尖叫著躲開撲到腿上的長頸白鵝的自己。
恒角睜開眼睛,額邊真的流下一滴汗水。
只不過是一個人扣了扣石壁而已,估計是要水喝,不必驚慌,她這樣安慰自己。
恒角爬起來,一頭蓬亂的長發歪斜著向兩肩散去。她睜著疲憊的雙眼,沙啞著嗓子小心地問道:“請問,有什么事嗎?”
面前的男人一臉濃密的胡髯,披著灰色的袍子,腳下扎著綁腿,打扮得不倫不類。他同樣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有水喝嗎?”
恒角嘆了口氣,做了個“這邊請”的手勢,然后光著腳在石窟寺冰涼的地面上邁起小步。
兩人轉入石窟寺面朝夜空和寒風的外圍。恒角單薄的衣服被吹得鼓脹起來。
那男人看著她踩得烏黑的腳底板,問道:“請問,您不冷嗎?”
恒角掩蓋在一頭亂發下的臉頓了頓,這還是她第一次被人稱作“您”。
“不冷。”恒角繼續走著,她的腳凍得僵硬,每踏一步,腳心就一陣麻,皸裂的腳背上仿佛被一只沉重的車輪軋得死死的,動一下就疼得不得了。
“您肯定冷吧。”那男人小步跟上,將自己身上的灰袍子裹在恒角的背后。
“您不嫌棄的話,先暫時披一下。”
恒角站住,抓緊肩上差點滑落的灰袍子。
“當然,若您不樂意,也可以丟下,我待會兒來撿就是了。這袍子上布滿了灰,也不大好聞...”
恒角將袍子拉到脖子上,順便連后頸處的頭發也包了進去。她繼續冒著寒風向前走去。
“我走您前面吧,風大。”那男人說著,想要走到前面去。
“沒有必要。”
不得不說,他的這件袍子帶給恒角一絲久違的溫暖。
那男人聽出了恒角聲音中的抗拒,沉默地跟在恒角后面,再不問話。
“為什么照顧我?”恒角扯開干涸的嘴角,提高音量問道。
“我...”他似有難言之隱,“我有些怕您。”
對于這樣一句怪異而又滑稽的,恒角并未表現出太多的驚訝之情。
“您會覺得我在玩笑,但并非如此”那男人又湊了上去,“能與像您這樣北石窟寺的童子說話,是我這樣的做工人的心愿。心愿往往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事。”
害怕自己這樣一個被賣來的小孩嗎?恒角搖頭。
“我沒有騙您,我...”
“少說些話比較好,水很少,再說下去,恐怕不夠您喝的。”恒角學著他的樣子稱呼著“您”。
恒角又帶他轉了個彎,來到北石窟寺的背面,傾斜的石階上骨碌碌地滾著小沙子。回廊扶手刺骨地冰人。
恒角找尋到北石窟寺背面山下那間隱秘的小屋,推門走了進去,屋內只有一些儲水的大缸,和一地塵土。
“那里有水舀。”恒角說完,走回門口,突出的山體遮擋了她望向頭頂天空的視線。她伸長脖子,四處張望這蒙塵的夜。
“您不喝一點嗎?”那男子咳嗽著捧著水舀走了出來。
“放回去,水舀會臟的。”恒角任目光在她目之所及處馳騁,看也不看身后的男子。
兩人沉默地繞著北石窟寺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恒角剛剛躺倒的窟內。
那間小屋的門不知關沒關上。恒角后知后覺地擔心。
七佛造像與伴其左右的十四菩薩塑像莊嚴持重,不一會兒就將一窟搖搖擺擺的火光鎮得不敢亂動。光影在恒角與那男子進來時在墻上追逐賽跑,又在冷風散盡后定在手中持掌日月的西方神明手腕處,不敢亂動。
恒角回頭,大著膽子看向仍然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名男子。
“請問,您叫什么名字?”恒角開口。
石壁籠罩,恒角的聲音也跑了調。
“您,終于問我的名字了。”那男子似乎有些窘迫,他搓了搓手,席地而坐。
“王何煙。”
恒角點頭,普通的名字。
“是否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哦,若是您不愿意的話,大可不用理睬我,我本也無意詢問,但...”
“恒角。”恒角坐在角落,頭頂披著十四菩薩落下的陰影,頸上披散著厚重的黑白兩色頭發,腳下鋪著王何煙的灰袍。
溫暖的南方似乎重新回到她的身邊。
“恒角。”王何煙重復了幾遍,起身道:“恒角,我該去修石雕了。”
“去吧,”恒角側身倒在王何煙的灰袍之上。
來自地底的回音一聲也聽不見了。
“若再口渴,臨近的窟內有守夜的小童,去找他們去吧。我睡了。”
王何煙戀戀不舍地回看了幾眼角落中蜷縮著的瘦小身影。又喃喃道:“我還是有點怕您,恒角。”
“去吧,我睡了。”恒角將沒有光澤的頭發糊在臉上。
王何煙走了出去。
無論是七佛還是十四菩薩,都沒能鎮住四散流竄的光影,它們從西方神明的手腕上溜走,在整個石窟內亂撞。仿佛故意攪擾恒角一般閃過恒角的眼睛。
恒角合上她薄薄的眼皮。
我也怕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