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天黑,蒙夷茹才從寺里回去。
他本想抄近道回府,但聽寺里的僧人們說,最近林子里老是出意外,謹慎的蒙夷茹還是作罷,走大路保險一些。
他踩著石階走出蔥籠林木掩映的寺廟,回過頭望向寺頂。它沉睡在黑夜中,遠處城樓的燈光也照不亮這座安靜的寺廟。樹林中時不時傳出簇簇的扒葉刨土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蒙夷茹,別再留戀這里。
蒙夷茹又想起白日里遇見的那位面相不善的中年男子,不禁低頭自嘲地笑了笑。
他覺得那人與這寺廟格格不入,或許寺中僧人們也覺得蒙夷茹與這寺廟格格不入。
也未可知。
蒙夷茹走在城中遠離酒肆的道路上,空氣中酒的味道淡得很,聞起來很香。街中的月色、醇香、人聲都不過膩,遠遠的和蒙夷茹并排而行。
多虧挑選了一條好路,蒙夷茹心想。
這是富貴的蒙府沒有的享受,蒙夷茹珍惜地邁著步子。
想到蒙府,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位表里不一的大哥。
蒙夷茹從很早的時候就發現了蒙季的樂觀和隨意是裝出來的。他的孤僻與蒙季的心思沉重使得這兩人常常在無人看管的花苑中碰面。有時蒙夷茹蒙夷茹遠遠地看見蒙季對著一間擱置已久的小屋發呆。便不打擾他,等他離開后再靠過去。
蒙夷茹曾經大著膽子透過破爛的窗戶向里望去,除了窗口處的一把枯花外,屋中并沒有其他物品。
等到一切都結束后,蒙夷茹曾問了身邊的隨行小廝才知道,那小屋是蒙季幼時他的生身母親求蒙老爺為蒙季搭建的。彼時蒙夷茹才得以了解事情的因果始末。
但那是后話了,現在隨行小廝還三天兩頭的不見人影,不把蒙夷茹當回事呢。
蒙夷茹拐進蒙府的側門,迎頭就撞上了云尚魚。
由于蒙季與云尚魚一直以來都是針鋒相對,蒙夷茹心里也對這個舅舅忌憚得很。見了云尚魚,他怯怯地退后了幾步。
云尚魚顯然也沒料到這個時辰能在側門碰上蒙夷茹,他驚訝了一下,隨即眼珠一轉,笑瞇瞇地問:“怎么,二公子是去寺中讀書剛回來吧?”
蒙夷茹低著頭小聲地“嗯”了一句。
“嗬呀,真刻苦!”云尚魚輕輕撫掌感慨,“既然這樣,就不占用二公子的時間,快快回去休息吧。”
看著蒙夷茹匆匆離去的身影,云尚魚搖搖頭。
不足為慮,但要封口。
他一推側門,大步邁了出去。
落授倒在床上,輾轉難眠。
無論她再怎么早熟,都還是一個小孩。她無法理解為何中觀沼禪師對自己無動于衷。
她坐起來,百無聊賴地摳著手指。
后院的柴堆哐當掉了一塊在地上,驚醒了鄰居家中的那條兇猛的看園狗,它不知疲倦地吼了很長時間。
落授煩悶地捂住了耳朵,因而也就沒有聽到伴隨著狗叫的一聲輕輕的推門聲。
好不容易等到狗安靜下來,落授掙扎著爬下床,想要給自己倒口水喝。
屋中漆黑。
落授走了兩步,踢到了放茶碗的柜角,她疑惑地退后,抬頭卻對上了一張憔悴的臉。
驚恐的尖叫瞬間傳遍了整個房間。
涂騁舉著燭火從大門外趕了進來,看到屋中的兩人后,他嘆了口氣。
“不是叫你躲好了不要出來嗎?”他將女兒拽到身后,帶著怒意質問眼前瘦削的女子
搖搖擺擺的燈火映出了落授臉上的淚痕。
“你也別再哭鬧了。”涂騁又轉身喝道。
落授將眼淚憋回去一些,向后退了幾步。
“真對不起,嚇到令愛了,”那女子年紀不算輕,嘴邊有著深深的皺紋,眉梢一點痣。她在晃得厲害的燭火下顯得愈發的單薄。
“你要做什么?”涂騁沉聲問。
“大哥,我只是太渴了。”那女子低著頭,怯生生地說。
“去給她倒點水!”涂騁回頭推搡了一下落授。
落授一邊給那女子倒水,一邊偷眼打量著面前這個中年女子。
她可不相信父親突然發了善心,想要收留這個看樣子就很可憐的人。見那女子似乎很畏懼父親,落授大膽地推測,這又是父親的雇主派的什么活。
涂騁在給城中一家頗有勢力的大族跑腿,這是落授心頭的一個秘密。她平常與印簡無話不談,只有這件事她一次也沒有告訴過印簡。所以到現在,印簡還以為涂騁是個務農的本分人,只不過脾氣暴了點。
看來面前這個可憐的中年女子便是父親這回要跑的腿。
“您貴姓?”落授睜開她那雙精明的狐貍眼,主動發問。
見面前的女子抿著嘴,畏懼地不敢說話。落授從容地說:“夫人,您看,您年長,這些事情本不該讓我這樣一個小孩子來問。”
那女子抬起頭,愣愣地看著款款道來的落授,半天才說:“我的夫家姓蒙。”
蒙?落授遲疑了一下,這城中提起“蒙”姓,有誰不知道就是那蒙府呢?
但也可能只是巧合。
“蒙,夫人。”落授才要打招呼,那中年女子急忙擺手,“現在不是蒙夫人了,我被夫家趕了出來,還差點...承蒙好心人搭救了一條命下來,但如今已是無家可歸了。”
這遭遇,落授似曾聽聞蒙府曾在去年發生一件大事,換了位新夫人,具體的事卻不清楚。
“那,夫人,您娘家沒有什么親人嗎?為何跟著我父親來到我家里了?”
中年女子用苦澀的目光看了一眼落授,說道:“我娘家已經沒有親人了,在遇到令尊之前,我在隔壁鎮子上做些針線活,令尊找到我,說有貴人要請我。”
終于是問到點了,落授瞄了一眼門外正與另外幾人說話的父親,隨即湊到這中年女子身邊問道:“我父親可跟你說了,他到底要帶你去哪?為什么要請你?”
“我問過令尊,他只告訴我,那位大人姓周。”
姓周!
落授前思后想,將目光重新落回中年女子身上。
大概,面前的這位就是蒙府的第一任夫人了。
云姱秀捧著那頂副笄六珈,撫摸著上面以假亂真的頭發。
她讓婢女每天都挑著花苑中開得最盛的花折了來放在她的窗前,婢女忘了幾次,都被云尚魚派人狠狠地教訓過了,自那時起再也不敢怠慢。于是云姱秀的房間里日日都飄著花香。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親手去花苑中,將那些燦爛的,奪目的,正值盛放期的花一大把一大把的折斷,就像當初為蒙季采花時一樣,只不過用著不同的心境。但她如今是蒙夫人,腰間多了蒙老爺的手臂,她不再輕盈。
一母所生的弟弟云尚魚年紀還輕,但城府極深。她有時都有點怕他。并非怕他的算計,而是怕他對自己像對人偶一般的擺弄。這讓云姱秀逐漸忘記了獨立思考和行動是什么感覺,舒服地任憑云尚魚安排。
就像當初云尚魚安排自己去接近蒙夫人一樣,又如云尚魚安排自己去接近蒙老爺一樣。
云姱秀做的最隨心所欲的事情,便是為蒙季折花。但連那件事情,都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淡出了云姱秀的腦海。她只記得自己折花時的情緒高昂,卻錯會了高昂的理由,以為年輕的花朵折在自己手中這件事帶給了自己無邊的喜悅。
云姱秀輕輕吐氣,將手伸入副笄六珈之中。
大概是最邊上一根埋在假發中的簪子尾端太過尖利,將云姱秀的指頭劃了一下。疼得她皺著眉頭縮起手指,將手拿了出來。
她看著手指上淡淡的劃痕,又看了一眼副笄六珈。
云姱秀又伸手進去。
她臉上的表情變得迅速。
小心的探索過后,她從假發中輕輕捻出一塊薄薄的竹片,它的尖端鋒利,卡在副笄六珈中間的模具處,剛好固定。
云姱秀見上面有著細細的小字,湊近了仔細辨認起來。
剛看了兩行,她的喉嚨一緊,鼻子酸澀,“哇”的一口,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