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角被問住了,他沉默了一會,才說:
“其實,名嶦,你的……”
名嶦搖頭打斷他:“好了,就到這,這個故事以后再聽吧。”她轉過身,問道,“你不想知道村民們為何會上山來找人嗎?不想知道那個被你救下的人去了哪里嗎?”
她的言辭懇切,沂角連忙順著她的話問:“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名嶦驕傲地揚起頭,歡快重回她稚嫩的臉,“因為是我叫她們過來的。”
“你叫的?”沂角驚喜地抻到了腰,“名嶦,你以前從不肯踏足納西村落的。”
“是啊,”名嶦無可奈何地聳肩,“你與那老爺爺去了那么久不回來,只能我來救你們了。”
沂角躺在床上,望著布滿木紋的屋頂,笑出了聲。
名嶦娓娓道來,有如玉龍雪山上的月光向他傾訴一般。
我從未聽過玉龍雪山上傳出過任何繁雜的聲音。然而昨夜我才明白,安靜也能將人攪得心緒不寧。我大睜雙眼,整夜未能入眠。天邊的微光照亮雪地,雪地又照亮了家。我猶豫著該怎么辦,獨自上山只會增添你的麻煩。為了你,我只能向從未踏足過的納西村落邁步。
我低落無聊時,你曾把一路的風景講給我聽,逗我開心。你說過,回家的路上走過大坡,可以發現低地的土壤已經退去霜凍,變得松軟;黃背櫟林中的橢圓樹葉互相碰撞,樹干筆直;穿過林子,回望玉龍雪峰,還可以隱隱看見山腰處的高山林木;不被小小的丘陵帶偏了方向,就可以一直走到納西村落。
“我怕你危險,就一路跑著去了。”名嶦用雙手撐著床,搖著腿說,“就是跑得太遠,累得我渾身是汗。”
沂角“呵呵”低笑著說:“然后呢?”
“村民滿山找你們,卻發現你們就倒在離山麓不遠的松林里,三個人全昏過去了。”名嶦起身,到桌前端過一盤肉餅,撕了一半塞在沂角的嘴里。“把你們帶回村里后,和厥爺爺是最先醒過來的那個,看見我就一個勁的說抱歉。”
“抱唔——”沂角問。
“他說衣料是偷的,還說對不住我,讓我期待那么久,衣服不能再做了。”
“遺憾唔?”沂角抬不起手,只能就這樣說話。
“不遺憾,”名嶦滿不在乎地轉頭,“給我做衣服的婆婆本想大肆介紹一下中原的衣料樣式,可聽聞這衣料是偷的后,就連聲大罵,說什么再稀罕的钑花鈿窠都不如‘披星戴月’,還拍著我的肩膀勸我千萬別收。”名嶦說著說著笑了起來,“還有那位小偷叔叔,醒了就開始哭,我和周圍人都覺得有什么可哭的,原本就不該上山……”
沂角躺在床上,叼著肉餅,嘴角微微咧開。
名嶦聽不見回應,又覺得無趣,于是轉身將他嘴里的肉餅撕掉一半,問:“怎么樣,我的故事比你的好多了吧。”
“是。”沂角邊嚼著嘴中的肉餅邊想。
他想起了那個故事,不是夢中囈語,也不是雪山下的想像。
十年前的冬天,沂角雖然與現在一樣,溫和、沉默、友善,但他畢竟更年輕。有時愛偷個懶不起床,偶爾從草場溜走之類的事也發生在他的身上。
冬天的早晨適合偷懶,他躺在溫暖的家中,一覺接著一覺。
冬日清晨的落山風大,以至于沂角最開始都沒有聽出屋外的嬰兒啼哭。等到他慌張地穿好衣服開門出來時,除了地上一團棉褥中的嬰兒外,他什么也沒看見。
沂角自然不可能讓一個話都不會說的嬰兒躺在風雪里,他抱著哭鬧的孩子走進小屋,嘗試著拍了拍襁褓,想要哄一哄。
嬰兒更大的哭鬧聲表明了他的失敗,
“誰會來到玉龍雪山下扔孩子呢?”沂角納悶地想,同時在心里也油然升起對那人的不滿。
不過三多神會保佑你平安無事的,沂角小聲哄道。
嬰兒一直哭到了臨近中午才停下,陷入了潛睡之中。沂角將襁褓整整好,準備抱著孩子去往村子里和大家一同商議。不過在出發前,他思考了一下,還是決定先支好火架。
他總覺得這個孩子的事不是短短幾個時辰就能解決的。
可當沂角將火架放在屋外,還沒來得及支好,一個美麗而又驚慌的身影就闖了過來。
“不行,我的女兒,”她帶著哭腔撲了過來,一腳掀翻了火架,向屋里跑去。
沂角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攬了回來,那嬌小的女子仍然不住地掙扎。
“女兒...”她凍得有些發白的嘴唇喃喃道。
“請問,”沂角盡量小心地問道,“您是...”
女子停止了掙扎,半晌才小聲回答:
“名嶦。”
和名嶦攀談之后,沂角才得知,她是從中原的家中逃出來的小姐,似乎不滿于家中安排的婚事,連著孩子一塊帶了出來。
沂角難以辨清她言語的真假,他并不覺得一個帶著嬰兒的年輕母親那么輕易就能從中原的家逃到邊陲的玉龍雪山。
但沂角深知追根究底的查問過去的事情并沒有多少意義,眼下更讓他憤憤的是,為何她將孩子卷來這里,又要丟棄在自己門前?
名嶦看著躺在床上熟睡的嬰兒,并不說話。
沂角第一次覺得夜晚的降臨會讓人面臨窘境。那個名為名嶦的女子似乎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吃完沂角燒給她的食物后,就抱著小嬰兒沉沉地睡去了。
沂角坐在房門口,多加了一件毛坎肩。
被子都給她了。
名嶦就這樣一直住在沂角的小屋中,直到嬰兒斷奶。
其間自然諸多不便。
名嶦不喜歡納西族人,故不許沂角告知納西族人她的存在。沂角只好每日厚著臉皮去多要些食物,再省著點吃,到頭來自己也瘦了一圈。
覺自然也是睡不好的。沂角每日都在地上鋪兩張羊皮,草草休息。嬰兒半夜的哭鬧攪得兩個大人睜著眼睛一直忙到天亮。有時名嶦累了,索性就將高大的沂角當做靠背。
明明是冬天,沂角卻不得不常常站在屋外,任寒冷的風雪吹打他的坎肩。嬰兒要進食,他不便待在里面,女子有女子的麻煩,他也得回避。
按理來說,沂角已對名嶦厭惡至極了。
但他對著名嶦日漸蒼白的臉,對什么都不滿意的小嘴,以及不停對著嬰兒念叨“你是中原的小女兒,不屬于外族”的甜蜜聲音,一點也厭惡不起來。
沂角將這理解為憐憫。
為什么要逃?為什么要丟棄孩子?為什么要這樣不愛惜自己?
在名嶦離開那個的夜晚,沂角如是問道。
“我,以為自己與旁人不同,想要奮起反抗。最后卻發現,我也像每一個離人一樣想念故土,也像每一個母親一樣愛護孩子。一邊說著逃走,一邊卻以中原人的身份自豪,一邊決心要自立,一邊卻依賴著你。”
沂角看得清名嶦背后的月亮,卻看不清她的面容。
“納西族人的歐魯,化成山峰的三多神,她的孩子,我的生活。”沂角如是想到。
一種他自己也從未感受過的巨大的憐憫占領了他彼時還年輕的心,他沖到名嶦身旁,抱住她,請求她留下。
可嬰兒突然的哭鬧使得沂角心驚。
名嶦推開他的手,她留下一句無關兩人間單純如雪的感情的話:
“她是中原的小女兒。”
說完,便義無反顧地逃上了山。
沂角緊跟著名嶦上了山,幾乎一步踏著一個腳印。但他還是跟丟了。
有關名嶦的一切就像被風刮來一般沒有頭緒。
但當他回到小屋中時,看到熟睡的孩子時,他又不斷提醒自己,這并非虛幻。
火架上的火已燃燒將盡,沂角搓一搓僵硬的指頭,為了脆弱的小生命又添了幾根柴棒。
沂角慚愧地想,其實自己這么多年一直是心有不甘的。
彼時名嶦還小,他完全可以給她起一個納西人的姓名,讓她去納西村中生活。但自己偏偏將她母親的姓名送給她,并親自撫養她長大,一句一句為她講述自己所知道的中原的一切。
在名嶦學說話時,他親自教導她:
“你是中原的小女兒。”
名嶦,你瞧著,這就是你想要的。
這一度導致了名嶦向沂角所思念的她母親的方向發展。
可如今十歲的小名嶦坐在床邊,講著友好的納西人的趣事發笑。沂角才發現自己和名嶦似乎都是愚蠢的。
無論是钑花鈿窠還是披星戴月,似乎還不足以左右她的未來。
“下次再去山上,記得帶著我。”名嶦大聲抱怨著,“一個人悶得慌,去松林還要被你跟著...”
“是是,等我好了,就帶你去北岳廟看看。”沂角咽下嘴里的肉餅說。
“這句話你說過很多次了,”名嶦不滿地回頭,“三多神在上,不會放過騙子的。”
沂角笑出了聲,又由于三多神化身的玉龍雪山正在沉睡的緣故,笑聲格外的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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