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三十章 箭笄(五)

陳維邕匆匆趕到庾夷閣中,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祖父陳駿臻。

“爺爺,”陳維邕要跪時,身穿喪服的老人扶住了他,端詳一陣后說道:“怎么比上次見你時還要更瘦一些?”

“秦府喪主,沒人主持,孫子只能竭盡全力,”陳維邕思念至親的感情被屋外落下的影子暫時壓住,“對了爺爺,外邊站著的莫不是您上回跟我在信中所說的林安楊?”

“林安楊是你母親娘家的遠方親戚,僅僅比你小上一歲,為人聰明,樣貌也好,配得上秦府的場面。我將他帶了來,是為了讓他能在旁邊幫你一把,省的你一個人殫精竭慮累壞了就不好了。”陳駿臻顧不得抒發思念之情,抓著陳維邕的手熱心地介紹閣外的林安楊。

“可爺爺,”陳維邕當祖父是一片好心,故難以啟齒,吞吐一陣后才說,“這,這秦府現在辦著喪事,我這樣隨便帶人出入府內可不大好吧。”

陳駿臻無奈地拍了拍陳維邕的腦袋:“誰叫你隨便帶人進出了?我的意思是,你就將他權且收作你的幫手,將他也安排進秦府做事,這不就成了?”

陳維邕面露難色,他又看了一眼門外的林安楊說:“爺爺,我只是秦府的管家,說白了也就是個下人,不得到秦府主人的許可便帶個不大熟悉的人進府里做事,不妥。”

“你怎么就成下人了?”陳駿臻臉上仍然帶著笑意,“如今秦府喪主,整個府邸都是你來打理,你說可以誰又能說不呢?”

陳維邕緊張地倒退一步:“爺爺這么說,孫兒可是惶恐之至。孫兒從來沒有想過在秦府把控話語——”

“行啦行啦,”陳駿臻無奈地擺手,“就是隨便一說,瞧你緊張的,爺爺都是為了你好,才將林安楊帶來。你要是連親人都信不過,那爺爺也只好再將那個倒霉的孩子領回去嘍。”

陳駿臻與陳維邕住的遠,半年才來訪一次。平常祖孫兩個都用書信往來。此時陳維邕見跋涉而來的祖父似乎有些傷感地嘆了口氣,于心不忍,幾番權衡下來只好讓步道:

“既然爺爺這么說,那我便讓那位林安楊小兄弟進秦府幫忙,只是我無權指派他去旁的位置上做事,所以他要待,便只能待在我身邊。”

“你是秦府的總管,你怎么說就怎么做。”陳駿臻和藹一笑。

“還有一點。”陳維邕又添了一句。

陳駿臻的目光打量了一圈孫子堅毅的臉龐,隨口將閣外的林安楊喊進來。

林安楊快步從門口走進來,在陳維邕面前停下。他清俊的臉上一雙眼睛長且有神,鎮定地看著陳維邕說:“表哥請講。”

陳維邕并非出自本意地端起架子說:

“雖說秦府喪主,如今各處帶孝,可現在并不是松懈的時候,你進秦府做事一定要提起精神,聽我的話,老實本分,粗心是最不能犯的錯誤。”

“謹遵教誨。”林安楊恭敬地低頭。

陳維邕看著林安楊,突然拉起他的袖子說:

“來,你隨我走一趟。”

本來還在一旁微笑注視的陳駿臻有些訝異地攔住陳維邕說:

“不急啊好孫兒,我還要囑咐他幾句呢……”

“不,我不是帶他去做事。”

林安楊用狹長的雙眼瞥了一眼陳駿臻。

“那是——”

陳維邕正色道:“雖說秦老爺和秦夫人雙雙離世,可這府中還有一位秦姓的大人,只有得了她的同意,你才能入府。不然的話,之前我的囑咐就當沒說,你的打算也要全部作廢。”

林安楊的眉頭只微微皺了一下,便失掉了主意似的哀求陳駿臻道:“您看...”

陳駿臻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與幾年前迎接撲進自己懷中的那個小豆丁似的陳維邕時擺出的表情截然不同。他又重新審視了一遍這個無論是個頭還是性格都變得可靠許多的陳維邕,捻著髯須說:

“你就跟你表哥走一趟吧,是我年老疏忽,倒忘記秦小姐了。”

陳維邕靜靜聽完祖父的話,祖孫兩個又隨便扯了幾句,便不約而同地趕著時間道別離開了。

陳駿臻走在回下榻處的路上,身旁跟著從老家跟隨主人前來的忠實老仆石矜。

他小心地轉頭,看見陳駿臻踩著剛從暮色背后鉆出的月光,長舒了一口氣。

一個夜晚對于秦邯庭來說,不過是一次親臨喪葬與靈堂的體驗罷了。

她看著天色昏沉,屋里燃起燭火,自己的影子在墻上起坐。耳邊是眾位親戚和下人的哭喪。她的掙扎無人理會,她的身體卻被迫推擠到棺材跟前。她不敢看父親母親的臉,便以哭來逃避這個殘酷的過程。棺木“轟”地合上,嚇得她哆嗦一下。

屋里的燭火不但能照出她的影子,還能照出靠在房門外的黑影。秦邯庭冷顫的身體逐漸和緩下來,她走到門的一頭,極輕地敲了敲門。

門外的劉祁延用手落在腿后的房門處,敲了一聲作為回應。

“武歡沒有來嗎?”

“沒。”

即使劉祁延的話說的少,可秦邯庭發問,他還是有問必回的。

秦邯庭沉默著靠在門上。

她小時候曾在后院見過門房的小兒子尤元背靠墻角,不斷伸手阻攔行人靠近,不知在守著什么。回去后秦邯庭便偷偷跟劉祁延提起這件事,讓他去看一看那墻角里到底藏了什么好東西。

后來劉祁延牽著哭哭啼啼的尤元趕來告訴秦邯庭,墻角里只有幾顆蘑菇時,秦邯庭還內疚得不行。因為自己的好奇心劉祁延無論如何都會滿足,所以尤元白受了劉祁延的一頓逼迫。

如今她整日在房里守孝靜坐,劉祁延靠在門外看守。不知在尤元看來是否有些好笑。

這兩幅場景時隔多年,卻依舊相似。

“怎么會不來呢?”秦邯庭有些失落,“下午不是還跟我說如果得空了就會來陪我說話嗎?”

“小姐不是說忙的話不用來嗎?”劉祁延話音剛落,身后的門板就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劉祁延閉起眼睛嘆了口氣:“小姐想說話,祁延來陪你說如何。”

“你還沒有往束表哥有趣兒呢。”秦邯庭有些賭氣地哼哼。

沉默片刻后,她面前的門板也震動了一下。

“你晃門做什么!不滿意嗎?”秦邯庭生氣地小聲責問。

“不敢。”

閉上眼睛以后,劉祁延的腦中有各色的霧氣混雜。濃霧里秦邯庭身著斬衰之服,頭上歪斜地插著一支箭笄,正驚疑地掉頭回看來時踩過的白綾和灑了一地的烈酒。

劉祁延聽到了秦邯庭之外的腳步聲。

他睜開眼睛。

陳維邕領著一位少年來到自己面前。

“祁延!”陳維邕爽朗地和自己打著招呼,“小姐有空嗎?我帶了這孩子來讓她過目,若是和小姐商議過后她能滿意的話,便留下這孩子當個幫手。他叫林安楊。”

劉祁延掃視了一下陳維邕身邊這名白梨花一般的少年,突然越下石階倏地閃身來到他的面前。

陳維邕急忙避開,林安楊退了一步。

意識到劉祁延正無比專注地觀察自己后,林安楊的腿像是抽去了筋脈一般軟塌塌地彎折,他坐到地上,臉色煞白地將視線藏進石階旁新長出的野草中。劉祁延抓著他的肩膀將他提起來,說:“總管進門前記得先和小姐說一聲,隔門等待片刻。”

“好。”

林安楊面色不改地與陳維邕一同等在門前。

門內似乎有什么動靜,不過陳維邕并不在意,他只是用余光不住地撇著站在不遠處的劉祁延。

“劉祁延是秦小姐親自選進府的人,”陳維邕意識到了林安楊對劉祁延的關注,解釋道,“小時候他與小姐相伴著長大,到如今已經如同小姐的貼身守衛一般,剛剛他對你那個態度,也是因為你是從沒有見過的人,要格外警覺一些。”

“表哥說的是,我今天第一次進府,這位劉大哥理應嚴格。這也是為了小姐好。”

林安楊溫順地點頭。

兩人正說著,門內傳來一陣輕輕的招呼:

“進來吧。”

在林安楊緊跟劉祁延走進屋時,他與劉祁延的眼神最后一次相遇。劉祁延站在黑夜中的樹下,兩只朦朧的睡眼因開門時的燭火映照,頃刻間燃燒起來。林安楊飛快地合上了門。

目送陳維邕領著林安楊進屋,劉祁延懶散地靠在樹干上。

他身后的這棵古柏從劉祁延進府時就待在這兒,那時劉祁延常待在秦邯庭身邊,遠遠地望著古柏。而今劉祁延卻與古柏互為依傍,一同遠望著守孝的人。

劉祁延感受到了天氣轉冷時才刮的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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