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四十章 箭笄(十五)

林安楊捂著秦邯庭的嘴,另一只手呼得扇滅蠟燭。秦邯庭握住箭笄的手被他壓在身下,已經麻了。

林安楊咬牙切齒的聲音傳到秦邯庭耳中。

她驚慌又痛苦地想,是誰如此恨她。

秦邯庭身上散出花蒸香的氣味,林安楊更加惱火。一個秦府的小姐,不用沉速龍誕,卻喜歡蒸花。蒸香一直都是平民百姓的樂趣,她為何要搶。

他將秦邯庭的臉擰過去埋在搭落在一旁的帷帳中,露出她纖細的脖子。林安楊握出袖管里的刀,空出手對準了她不斷抽動的咽喉。

這時令人討厭的眼淚就來了,它落在林安楊捏住秦邯庭臉那只手的手心里,滴滴眼淚像是聲聲討饒。

林安楊收緊執刀的手。

若是方往束成為秦府的新主人,他便會提起熱情與他周旋,若是秦還義成為秦府的新主人,他便打算用忠誠和機敏拖垮他,甚至表哥陳維邕成為秦府的新主人,他便打算在能力上逐漸占據高地。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會是秦邯庭繼承秦府。

年輕的野心家林安楊不覺得在喪期時向守孝的小姐獻殷勤的方往束和秦還義是怪人,也不覺得覬覦秦府的眾人毫不遮掩地展示自己的貪婪是怪事。

他奇怪的是秦老爺的親生骨肉繼承了秦府。

他看見宣布這件事時的秦邯庭仍然和初見時一般纖弱安靜,她爆炸性的話語仿佛與夢囈一般似有若無。林安楊費解地去尋找陳維邕。

對自己有絕對信心的林安楊突然想聽一聽表哥的意見。

可當他看見寸步不離秦邯庭的劉祁延正與陳維邕高聲討論著什么時,黑色的機會主動來到他的身邊。他的心因欲念和罪過重新活躍,就連甩掉一身重負的武歡來到他面前都沒能觸動他分毫。他掉頭就走,決定取來他幼時習武用的最順手的短刀。

在秦邯庭和劉祁延在門前聊天時,林安楊已在房中潛伏多時。他躲藏在陰影中,眼神銳利。從武歡的胸膛里逃走的東西化為了少年,沉靜地握刀。他不正派,也不卑劣。可割開花莖一般的喉嚨后,他將徹底成為林安楊。

林安楊抬手時,秦邯庭還在流眼淚。

他的指甲和牙齒一塊打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奈何不了這位不諳世事的小姐。

在一團漆黑之中,秦邯庭只能聽見他的牙齒打顫的聲音。她開始逐步確信他不是恨自己,而是怕自己。只有怕自己的人才能深夜前來要自己的命,恨自己的人是不會希望自己死的。

秦邯庭抽出發麻的雙手,不管指甲撕咬般不適,將箭笄朝頭頂揮過去。

林安楊聞著響動,空手接下了秦邯庭不算兇狠的一擊。黑暗中,他沒有注意到大魚際被劃出一道傷口,緊緊握住秦邯庭麻得不能動彈的手。

他就是想要秦府,所以他一句抱歉都不會說。林安楊將刀落下,秦邯庭卻從嘴里擠出一句:

“林安楊?”

林安楊的刀鋒一轉,扎入她的蠶絲枕頭。

他幾乎是喪氣地將刀留下,奪過秦邯庭手中的箭笄,準備離開。

“怎么會呢……你真的是林安楊嗎……”

秦邯庭幾乎用呼吸一般輕的聲音問。

林安楊抹了一把眼睛。

他曾經羨慕賬房中所焚的好香,可到頭來還是染著一身樸素的花香離去。他的野心這樣不值一提,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不想再殺秦邯庭,但也不想放棄自己一直都夢寐的富貴榮華。他不要寡淡無味的命,他握緊箭笄甩掉身上的帷帳,推開秦邯庭屋后的木窗,月光這才傾瀉進來。秦邯庭和林安楊看清了彼此。

“真的是你。”

秦邯庭坐起來,臉上的抓痕與駐立在月光下的蠟燭一樣。

林安楊朝她鞠了一躬,抓著她的箭笄要走。

“你要把我的箭笄帶到哪里去?”秦邯庭提高了嗓門問道。

林安楊不甘地低頭。

或許這便是他害怕秦邯庭的原因。不問自己為何殺她,卻問要將箭笄帶往何處;明明規矩地恪守斬衰喪禮,卻又站出來說要當家做主。林安楊不討厭未知的挑戰,但他不想對付秦邯庭。

秦邯庭的聲音驚動了劉祁延,他睡得不熟,但不影響他享受沒有惡鬼的夜的愜意。

他清醒了一下,靠到門前問:“小姐,怎么了?”

屋內的林安楊和秦邯庭緊緊盯住對方的臉。誰也不出聲。

“小姐?”劉祁延不知道自己現在進去妥不妥當,他還在等待。

“你要把我的箭笄帶到哪里去?”

秦邯庭又輕聲問道。

“在說夢話嗎?”

劉祁延抬腳要離開時,屋內突然傳來一句熟悉的男聲:“小姐不再需要它了,帶到哪里也無所謂。”

劉祁延粗暴的破門而入。

秦邯庭坐在床上,只穿了里衣,兩頰上有深深的紅印。月光籠罩在她的肩膀上。

劉祁延不管大張的后窗,趕到秦邯庭身邊問:“小姐還好吧?”

“疼。”

“有藥的話我替小姐上些藥。”

秦邯庭直愣愣地看著他,突然卷起里衣邊準備脫衣服。劉祁延嚇了一跳。

“等,小姐?”

“被斬衰之服磨破的傷口疼。”秦邯庭朝他慘淡地一笑。

“這,”劉祁延不知道她笑些什么。

總不能在這種時候,她還有心情逗自己吧。

他只能坐在秦邯庭身邊說:“小姐忍一忍,白天找武歡姑娘來就是了。”

兩人靜坐了許久。秦邯庭才伸手拔出了那支插在枕頭里的短刀。

“是——”

“林安楊。”秦邯庭將刀遞給劉祁延。

“他想要殺小姐?”劉祁延內疚地低頭,“我沒看住他,讓小姐受驚了。”

“不怪你。”秦邯庭轉頭撫摸被劃開的蠶絲枕頭,“你說他會去哪呢?秦府他已經待不得了。”

“小姐不想放他走,我將他逮回來。”劉祁延用粗糙的手掌將刀柄摩得發亮。

秦邯庭沉默了。

她本想對劉祁延說,隨他吧。

可一股莫名的渴望升起,雖比月光柔和,卻讓秦邯庭口干舌燥。她雖是閨閣小姐,卻有了逢著沙場敵手的興奮。

“小姐?”

“他是陳維邕的表弟,又是陳駿臻帶來的人。想找他的家人應該不難,但逮住他本人可要花費你相當長的時間,你愿意去抓他回來嗎?”

“小姐吩咐我就愿意。”

劉祁延話音剛落,秦邯庭便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刀:“但我不愿意。”

秦邯庭仔細打量這把鋒利的短刀,發現刀刃上有相當多細密的碰撞刮劃的痕跡。

“他應該經常打磨這把短刀,”劉祁延將手揣在懷中,“難道他一開始就想殺小姐嗎?”

秦邯庭搖頭。她無法對劉祁延說,林安楊害怕自己。僅憑牙齒切切聲無法令任何人信服。

但秦邯庭迫切地想要再次見到他。

“你跟著我一道去漳州府。”

秦邯庭又念叨了一遍。

“是是。”

秦邯庭突然覺得自己身上的花香很濃郁。以前她住慣了秦府,從沒有這種感覺。可林安楊逃走時將后窗打開了。混入夜里的涼氣后,秦邯庭終于有了和許多第一次到秦府來的人相同的感覺。

“不用特意去逮他,”秦邯庭喃喃說,“林安楊那樣的人,一定會在某處嶄露鋒芒的,到時候我們親自去拜訪就是了。再說,他還拿著我的箭笄呢。”

李夫人趕到秦府時,秦邯庭已經準備出發去往漳州府了,她沒有換下斬衰之服,只是在外面又套了一件大褂。大褂的樣子很奇怪,不像是女裝。李夫人氣的眼皮直跳,一定是那個老是待在她旁邊的不講禮法的小子給她穿上的。

“伯母。”秦邯庭低頭打招呼。李夫人直截了當地問:“喪期出門,邯庭可真是不管不顧了。”

“侄女年幼不懂事,還望伯母諒解。”秦邯庭仍舊一副嬌弱的模樣。李夫人甚至懷疑那個聲稱要接手秦府的人是不是面前這位身穿喪服的小姐。

秦邯庭不打算為李夫人耽誤行程,直接攀著劉祁延的肩膀走進了馬車。

李夫人還想再說,陳維邕穿戴整齊攔在了她的面前,身邊跟著剛剛放下喪髻修剪完頭發的武歡。

“陳總管?”

“夫人不想去見一見秦公子嗎?”陳維邕笑瞇瞇地問,“秦公子近來和方公子處的很好,此時估摸著正在花圃散步,我帶夫人過去吧。”

將不情不愿的李夫人送走后,陳維邕和武歡又回頭向從車窗中探出腦袋的秦邯庭和馬背上的劉祁延致意。

“小姐,那柄短刀你非得隨身帶著做什么,馬車顛簸,刀又鋒利,別傷了你。”

與陳維邕和武歡道別時,劉祁延抓住秦邯庭探出頭的機會低聲問。

“他也隨身帶著我的箭笄呢。”

“小姐似乎很中意他?”

馬上的人看了車里的人一眼。

秦邯庭搖頭,慢慢放下車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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