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二百五十三章 金花釵(四)

易徵平接過阿衡遞給他的雨傘,跟著徐老爺一同來到正堂。

他渾身上下滴著臟水,瀝瀝了一地都是。徐老爺正堂鋪設的青灰色方形磚石,進水后全部轉為深色。易徵平羞赧地看了幾眼,才抬頭向徐老爺說明了來意。

徐老爺聽得很仔細,間或提幾個問題。當聽到易徵平和自己的好友在來松江府的路上走散時,徐老爺愣了一下,阿衡則直接笑出了聲。

“阿衡,好了,”徐老爺聲音里帶著笑意,招手讓她別再笑了,又問道,“雖說與同伴走散對于遠行之人來說確實是件禍事,可你總該帶了些盤纏物什,怎會落到現在這種處境中來呢?”

易徵平不得已又將之后自己丟錢丟傘,淋多了雨身體又不舒服以及被途經人家認成賴子等等事情一股腦都說了出來。阿衡早就躲到交椅后笑了個夠,徐老爺也不再制止她,自己也抿嘴微微笑了起來。他和藹地說:“你以后還是要更加細心些,免得再吃這種苦頭了,之后幾天就先住在我這里,等將你臉上身上的疙瘩治好了再走吧。”

易徵平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這一路上人人見了他都厭棄地不得了,對于過路的野貓野狗還會施舍些吃的,唯獨對他厲聲呵斥大加驅趕。在進入這座莊子以前,易徵平已經多久沒有聽到別人用這么和氣的語氣對自己說話了?

阿衡攀著父親的椅背接著說:“我剛剛不是招待你在棚子里吃點心來著嗎?怎么一轉眼你又去淋雨踩泥巴了?”

易徵平這才想起《水經注》還在珠子手里,忙說:“對了老爺,能否讓貴莊的孩子們將在下的書還給在下,那是某位故人的藏卷,這連日陰雨已經受了不少罪,萬不可再折騰它了。”

徐老爺還沒有開口問,阿衡便搶先說道:“是小珠子搶了你的書?”

易徵平點頭。

“那好辦,我知道上哪去找他,”阿衡匆匆拖著紙傘推了易徵平出門。易徵平嚇得直躲:“阿衡姑娘小心點,臟啊臟!”

“無妨,”阿衡回頭對徐老爺說,“等要回了他的書,再帶他來與您說話。”

易徵平縮在阿衡傘的一邊,生怕碰臟了她新換的衣服,同時用極小的聲音對阿衡說:“原來你是貴莊的小姐,初見時不知,多有冒犯。”

“事到如今了哪里還有什么冒不冒犯的?”阿衡看著他畏畏縮縮的模樣,將傘傾斜了一些,“珠子拿了你的書,肯定是跑去和他姐姐說話去了,可能把你講成了什么從泥里爬出來的怪物。”

看著阿衡將眼睛笑成漂亮的一條溪水,易徵平也不好意思再在她的面前為爭自己的面子而去控訴一個小孩。泥巴怪物就泥巴怪物吧,只要把《水經注》還給自己就行。

兩人順正堂的臺階下來,踩過被夏雨淋得軟軟的草皮走向莊子后面,易徵平曾在木棚中遠遠地看過的低矮房屋如今來到了他的面前,瓦片上的雨水匯成清流在房檐上亂竄。

跟著阿衡的指示,兩人拐入左邊一處帶院子的廂房中。這里便是小珠子一家人的住處。

果然,還沒到門口,易徵平就聽見珠子用極不滿的語氣說:“...是個怪人,提著褲子一直追我,活像從泥巴里爬出來的怪物——”

要不是屋里傳來女子的笑聲,易徵平真想推門進去拎起那小滑頭的衣領好好審一審他。

“蓮子跌傷了腿,在床上修養,可能你不大方便進去,”阿衡收了傘塞給他,“沒辦法,我去幫你要來。”

“多謝。”

易徵平將傘對著廊下抖擻一下,隱約聽見屋里的珠子正委屈地對阿衡說:“阿衡,他來路不明,老爺為什么要收他,你又為什么老是要幫著他?”

易徵平嘆了口氣,自己以后真應該帶封自陳書信,到哪里先給別人亮一下,也省去許多誤會。

一聲清亮的女聲傳出:

“怎么?你拿了別人東西?”

易徵平猜測這便是那位癱瘓在床的蓮子姑娘。

“姐姐,他與那日闖織房的人一樣,是個外地人。”

“說了那日我只是被他那愣頭小子開門的聲音嚇到,不小心摔下來的,你責怪他不說,這回來的人與他無關,你怎么連帶著一塊欺負上了?”

易徵平沒想到這位蓮子姑娘竟如此懂禮,為了面都沒見過的人講話。心里不禁暖融融的。

淋了這么多天的雨,易徵平快要忘記了冷暖,來到徐莊后得到了阿衡杜琮等人的幫助,易徵平才稍微記起自己濕漉漉的衣裳下是一具快要凍冰了的身體。他又抖了抖紙傘,自己緊跟著瑟縮一下。

“這破冊子還他就是了,姐姐你別生氣。”

珠子這句蔫蔫的話結束以后,屋里好一會兒都沒動靜。易徵平想著事情應該快結束了,便將傘倚在廊下靠近了窗子。他想守在這,免得珠子一出來看見他再逃跑了就不好了。

孩子的承諾隨性,易徵平的《水經注》可不能再受折磨了。

哪知易徵平聽見屋內悠悠地傳來一句:

“《水經注》...”

是蓮子姑娘,她想說什么?

易徵平覺得自己好歹是個讀書人,做不出趴在窗戶上偷聽這種事情。可他又迫切地想要知道蓮子姑娘對《水經注》評價了些什么。

進退兩難之際,廊外的一陣笑聲傳來,讓易徵平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看見雨中繁花錦簇,姑娘們將紙傘拼成一個團兒,擠在一處說著話跑進走廊。看到只穿里衣的易徵平僵硬地站在原地,姑娘們也愣住了,一時間竟不知是進是退。

意識到自己擋路了以后,易徵平側著身子,作出讓路的姿勢。年紀稍大一點的兩位姑娘互相催促著快步走過,只有那位穿米字格套紋樣的小姑娘走過易徵平身邊時,突然頑皮地問了一句:“為什么不把褲子穿好了再出去瘋鬧呢?”

易徵平初聽聞時,羞怯地低下頭,可那小姑娘還站在他的面前等待。

易徵平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說呀,這有什么難開口的?”面前的小姑娘催促到。她稀疏的下睫毛旁圍了一圈褐色的淡斑。易徵平突然覺得她像是門外的枇杷樹變的一樣。

“朱弭,你還在磨蹭什么?”身著團錦粉裙的姑娘呼喚她的名字。朱弭沖易徵平一笑。

易徵平看著她們站在廊下,不再像雨中唱歌時那樣自由自在,便自作主張地把責任都歸咎于礙事的自己。他正色對朱弭說:

“姑娘差矣,在下不是在瘋鬧,而是在追書。”

朱弭點了點頭,對易徵平這句不明不白的話表示理解:

“你跟上回那名男子還是有些區別的。”

說完,她不打算給易徵平做進一步的解釋,而是轉身被蓬蓬的裙擺托著跑去姐姐身邊,三人一道離開了。

易徵平這才注意到窗戶已經被推開了,阿衡撐著頭靠在窗沿旁,饒有興致地問:

“你之前已經認得朱弭了?”

“沒有,”易徵平恢復了他有些窘迫有些羞赧的表情,“剛剛才是第一次交談。”

“她們都是這莊子里的姑娘,也是最年輕的一批機工。”阿衡在窗內伸手,將已經皺巴巴的《水經注》遞到易徵平面前。他連忙輕輕接過,撫平封面的皺褶。

“書是給你了,但別整日都在那里讀,莊里不會給你那么多蠟燭的,”阿衡玩笑似的抓住易徵平的手腕說,“你去換衣服放書,好了之后隨我一道去看看機工和提花師傅們工作如何?”

易徵平看了一眼抓著自己的手,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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