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暝聽著逸白如此說道,待人一走忙從暗處冒了出來要將盒子接手過去,往來出入,他都是跟著的,這等東西,自該自個兒替薛凌守著。
薛凌并未將盒子遞與他,反兩指捏了紙片出來拿到眼前晃了兩晃,暗想這不太平一事,從何說來?
不記得哪年哪月,自個兒覺得處處不太平,偏他人歌舞升平,太平的不能再太平了,而今自個兒穩坐中帳,怎么人人都來報不太平。這世事,真真是怪的很。
她看了許久,仍覺上頭字字都是太平,而千里之外沈元州手上捏著的,是薛凌再也看不見的干戈。
十來日過去,京中消息早已往安城傳了好幾糟。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的垣定必破,終于在一封文書之間真相大白。
所謂垣定必破,原來是皇帝往垣定投毒。
他媽的,旁人只聽得書房里連罵了數聲。沈元州雖掌三軍,卻從來自作儒將,這等粗鄙之語,底下人聞所未聞,誰也猜不透京中究竟是遞了什么消息來,能氣的沈元州失態至此。
而后密信一封接著一封,更有甚者,一天傳了兩三道。調沈元州回京討逆一事,原用不著人上奏,魏塱自個兒就在思量。
只是今時今日,下旨召回,顯然是個下下策。朱筆御書,是皇帝斟字酌句,希望和沈元州打個商量。
若得沈元州自請回京領兵,一來免了皇帝擔棄守西北的罵名,到時候隨便遣個送死鬼去守,守不住就罷了。
二來,有沈元州回京,抽調西北兵力理所當然,畢竟兵隨將走是常理,西北那頭,再抽丁就是了。
以魏塱看來,他與沈元州是當初共謀神器得來的情誼,今內憂四起,外患..已經不是當務之急了。
若能說得沈元州且先棄守西北,攜整個西北之兵全力剿亂,這魏家江山,才能求得一息尚存。
若沈元州死守西北,能不能防得住胡人不好說,畢竟國庫是沒有余糧給他作后援。但皇城,多半是保不住了,而今除卻黃家,又四五姓氏紛紛舉旗,揚言伐無道,討不義。
若是皇城保不住,保得西北,又如何?
信上用詞,如狼子野心,一封比一封更明顯,時至今日,魏塱已是直接了當,道是:“朝中有本奏,請將軍回京領兵討逆,元洲以為然否。”
沈元州捏著信紙,正如薛凌捏著那紙路引。他顯然不知,今日朝事,方有人如此提議,即便飛鴿傳書往安城,這消息也該晚間或明日才到。
只是,早晚片刻,又有何區別呢。
他看紙上,處處都是不太平。自垣定的消息傳來,沈元州幾乎可以肯定,最遲月余,胡人定會攻城。
算算日子,該是四月初初,恰逢西北末冰消雪融,草綠苗翠,于胡人,簡直天時地利。這仗,要如何打?
又聞朝廷在民間大肆抽丁,此舉無異于飲鴆止渴。不抽,無兵平亂。抽,必然激的民怨四起,再加上垣定那檔子事兒。
他仰天嘆,不為著所謂氣數將盡,只為著,自己不知要抗旨在哪天。
那張紙,誰也沒收回去。
含焉捧著個盒子過來,腳步比往日都匆忙些。尚有三五步遠時,薛凌已瞧見她臉色不對,這才一手將路引壓回盒子,啪嗒一聲扣了遞與薛暝,沖著含焉道:“著急忙慌的,何事?”
含焉語氣倒還尋常,只稍帶驚訝道:“我沒急,就是這月的賬怪的很,我看完嚇了一跳,特過來與你說說。”
薛凌稍有皺眉,自含焉從蘇府回來,壑園的大小賬目,雖不是她算,卻是要她一一過目的。聽聞此話,還以為說的是逸白呈上來的賬目有差池,沉聲道:“哪里怪?”
薛暝聽得薛凌語氣不善,接了盒子并未立即離去,只往旁退了幾步。含焉習慣薛凌冷面,反沒聽出個什么來,一手將盒子打開,拿出本薄薄冊子道:“我拿過了來,你瞧,這月的數,比上月多了兩倍不止,我又拿了他們近年的賬目,便是節歲里,也沒這般多的。”
幾句話沒頭沒尾,薛凌心下著急,不想多問,接了冊子埋頭看罷兩眼,赫然筆筆不是壑園的東西,她抬頭,沒好氣道:“這哪的賬?”
含焉這才察覺到她有所不喜,忙垂了頭輕聲道:“是,是永盛的賬。白先生說是姑娘您的產業,園里不沾手,大小都是我對的,我怕出了漏子,特拿過來給你看看。”
薛凌頓生厭煩,只覺含焉連個話都說不清楚,不過到底松了口氣,永盛的賬,她腦子轉了兩圈才明白過來說的是蘇夫人給的那爛賭坊子。
雖心有不耐,還是不愿讓含焉難堪,強顏道:“是那,我以為是園里的賬壞了,嚇著了,你剛才說多了兩倍,是什么多了。”
她想著該不是那姓張的中飽私囊,吃拿藏私,報了些亂七八糟的名目來當支出。隨便了,她既不想計較,也無所謂幾兩銀子,念及去歲自個兒在那砸場子也是賭坊貼的錢,沒等含焉答,又笑笑道:“無妨了,隨他去吧。”
含焉張嘴欲辯,薛凌還待寬慰,道:“估摸著新添了什么物件,又或換了莊家貼補,你管他呢,支出多點就多點吧,有盈余就成,總而沒虧,下月再看看。”
聽她聲調漸緩,含焉多了幾分隨意,搶白道:“不是不是,不是支出,是盈余,這月的賬,盈余格外多,我翻了好幾年的舊賬,也沒見這般多的。”
薛凌抬眼瞧了她片刻,笑答了句:“你不說我還以為是支出,這盈余多了,是個喜事,你管它呢。”
含焉忙擺手,說就怕底下人做了假帳子來,盈余多了也是不合常理的。薛凌翻得幾頁,并未翻到頭,笑笑還與含焉,道:“你瞧著便是,若有不對的地方,與逸白商量讓他幫忙看看便是。”
含焉接手回去,抿了抿嘴,賠了聲不是,只道自己急了些,是該看仔細了,有誤再說。
薛凌已然恢復如常,揮手讓含焉先去。待人走遠,另遣了薛暝去傳馬車。她忽而抓心撓肝,想往永盛去買上兩局。她在此刻才大夢初醒,原來世道當真是不太平了。
她清晰的記得,上回永盛相別,張棐褚說“都是別處無路,他處無門。但凡能找著點正經門路的,人都想試試能耐,根本不會來追這虛無縹緲的運氣。愈是風雨飄搖,愈是朝不保夕,愈是想往賭坊來。”
可是,蘇姈如說過的,永盛長興不衰,正是因為人人出老千。哪有人真的信運氣,說到底,賭坊才是真正試能耐的那個地方。
只分輸贏勝負,不問手段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