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八)

說罷仍是笑意淺淺去收那張紙,渾然是既瞧不上沈元州也瞧不上薛弋寒,最瞧不上的,自然是對面坐著這位。

逸白兩不得罪,笑道:“姑娘說的不錯,天底下上哪找那么的口袋,能將十六城盡數收進去呢。”又看與樊濤道:“樊先生說的也不差,而今西北是在沈將軍治下。

所以小人倒是好奇,他莫不然真敢不回來?”

薛凌將紙卷好來笑道:“敢不敢的誰說得準,當年薛弋寒不也回來了么,急什么。”

話音未落樊濤駁道:“回不得,你既知道薛弋寒其人,必然知道他是個什么下場。

但凡沈元州理智尚存,于大義于私利都不該回來。現西北兵力已被抽一半,他前腳離邊,胡人后腳就要南下。

大敵當前,換將易兵,豈有勝數?他若是個良臣,就該冒天下之大不韙死守安城,功過是非自有后人說。”

逸白宛如捧哏一般抓著話間空隙問:“那這私利又是個什么說法?”

樊濤頓了頓,看了眼薛凌方道:“這私利嘛,就是些大逆不道的話.....”

逸白急道:“先生怎還賣起關子了,”說著瞧了眼薛凌,道:“薛姑娘不是外人,更非尋常閨閣女兒,先生但說無妨。”

樊濤自飲了口茶,略搖晃道:“若說為著私利,更是萬萬不能回來的。”他壓低了些嗓子,隨手指了指天邊:“你瞧這江山,今日姓魏,不知明日姓啥。

現狼煙四起,亂世之間,還有什么比幾十萬大軍更令人安心呢。索性是各方你爭我斗難停,何不坐山觀虎得利。

換作是我,且占地作個私王,北拒胡人,做個無過為功的守將贏千秋事,南奉天子,當個聽宣拒調的臣子駛萬年船。

不管別地如何,等塵埃落定時,只怕已無力與我再戰。彼時我手上有兵,冠上有名,有什么東西爭不得?

他回京,才是下下之策。”

他自洋洋得意,逸白連夸了兩聲好。薛凌雖不待見,奈何人說的是個實情,站在沈元州的角度,是這么回事。

至于回與不回,也不可能這一時半刻定下主意,別說壑園做不得主,就是金鑾殿上魏塱,估計都要和沈元州拉扯一陣子。畢竟正如樊濤所言,沈元州要想使得萬年船,少不得還要裝個臣子樣,不能直接翻臉。

既是不急于這片刻,她懶的與人拉扯,只略笑笑算是應承。逸白亦是做此想法,又見薛凌興致不高,猜是昨日事還沒過去。

他通透異常,若此時上趕著添堵,一準鬧個人人不愉快,當下不欲追問,思量著說句圓場話過去,且告了退,老老實實吃中午那桌筵席去。

未料得樊濤正在興頭上,又或是見逸白與薛凌二人啞口,還當是二人皆沒思量道這些,又道:“要我說,當年薛弋寒正是愚蠢至極。”

薛凌將手上紙卷捏的咔嚓一聲,逸白跟著心尖一抖,但凡樊濤停頓些許,定能發現這回逸白沒接話,奈何他唾沫橫飛間已然懶得等逸白捧場,后話趕著前話道:“一心回來尋死。”

逸白看看薛凌,硬著頭皮輕問得句:“先生此話怎講。”

樊濤道:“這可說來話長,歸根結底還是先帝死的蹊蹺,太子也殘的蹊蹺。”

薛凌松開手,笑道:“是蹊蹺了些,這跟薛弋寒有何關系呢。我也聽聞,他當年輕衣便履,未帶寸甲回京,甚至連兒子也帶上了,此舉分明是有心向天子投誠。

依你所言,他既有兵權,又有威望,既已然肯坐順臣,當今天子為何非得冒險趕盡殺絕?”

逸白看了眼天,思忱著這會借故溜走會不會太明顯。雖霍云婉一直不太信薛凌是薛弋寒的兒子,但肯定這倆人情同父女。這層關系,逸白心知肚明,悔了好幾糟就不該過來提起沈元州。

樊濤才能是有,奈何懷才久不遇,養的性子傲物,沈元州與薛弋寒皆是西北守將,恰好一后一前,稍微一掰扯就免不了要做對比,今日真真是犯了蠢。

他自一肚子苦楚無法說,唯恐下一刻薛凌將桌子掀了來,笑著搶話道:“姑娘這話可是為難樊先生,咱們常人哪知天威如何測。”話落轉向樊濤道:“樊.....”

“誒,”樊濤擺手,打斷逸白,笑道:“姑娘問起這個,我還當真有一說,只是真是假,無從論斷罷了。”

“怎么說?”

樊濤道:“姑娘既問了,那我可就說了,在下曾遍閱梁史,書有記,初薛家祖上與高祖共贏天下,二人有還貼結袍之誼,而后薛家代代執掌西北兵權,風雨不動。”

逸白還待挽救局勢,找準空隙插言道:“樊先生說的這些可都遠了去了,咱們的要緊處,還是在沈將軍身上,多提旁人無益。”

樊濤稍愣,他知逸白不善掃興,此刻如此說,必是為著旁的。然那廂薛凌笑道:“怎么就無益,前事之事,后事之師。我聽樊先生說的有理,當年薛弋寒本不該回京,他卻回了,焉知如今沈元州不會回?”

又沖著樊濤道:“你繼續說。”

樊濤看了眼逸白,后者自不敢勸,笑笑不答。樊濤騎虎難下,不如先前賣弄,快語道:“奇怪的是,這薛家有從龍之功,本該家大業大,實則不然,具我所知,薛家代代單傳,且生男不生女,每一個薛家子,都曾在宮里長大,與太子同吃同睡,直至薛弋寒為止。”

薛凌道:“那又如何?”

樊濤頓了頓,道:“姑娘可瞧見了,薛家代代為將,按理說該從小在邊關長大,耳濡目染更得真傳,如何個個都往京中來。”

逸白道:“樊先生的意思,是薛家父與子,必定有一個在京中為質。”非是他這會才想到這處,實則只想快點讓這蠢貨閉嘴,賣個狗屁關子。

薛凌道:“你說的也對,可這跟薛弋寒之死又有何關系呢。”

樊濤道:“姑娘試想,薛家代代皆為太子黨,薛弋寒又與先帝情深義重。換作是你,他來投誠,你敢用嗎?

更莫說,是他先壞了規矩,竟不讓自己兒子在京中為質,也不知先帝是如何許得。一朝新帝登基,本就名不正言不順,焉能不怕他借此稱反?

他早該想到,回京必死無疑,還敢貿然回來,豈非愚蠢至極。”

薛凌笑道:“確實如此,今日沈元州之局勢,與當年薛弋寒相差無幾。可死守邊關,也不是什么上策。

你指望胡人打過來好立功,且莫說朝廷無錢無糧給你,你能不能打贏。單說當今鮮卑王拓跋銑并非蠢貨,他知你在等他過來,必然遲遲不會過來,不然,為何沈元州去歲就喊著軍情緊急,現兒個安城還穩如泰山。”

樊濤哈哈大笑,道:“姑娘能看到垣定地底暗河,可惜沒看過西北黃沙漫天。他不過來,你裝作他過來了就是。京中千里萬里,分的清嗎?”

話到此處,語間多了些狠辣:“且遣些親兵扮作胡人,棄兩座城,燒幾里地,逼著朝廷給銀子,沿路民間也能搜刮些錢糧來,養精蓄銳,而后殺個回馬槍,若能再深入胡境百里,何愁沒有憑仗在手?”

逸白語塞,想著逼急了沈元州該不會玩這么一出。薛凌跟著笑,只語氣稍顯蕭索:“你說的還真是,也許當年,薛弋寒不忍,只想保得西北草木不傷,不惜一死。”

“他保住了嗎?”樊濤嗤道:“若依我,最壞的結局,也不過落個和他同樣下場,可此計若成,便只損兩城生民而已。

姑娘說,凡君子也,言不妄,身必正,行磊落之舉,存坦蕩之心,殊不知..”他凜然道:

“兵者詭道,婦人之仁,徒增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