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里好似在問,不知將來皇帝會給誰坐,然薛凌見他眼中得意,心領神會,這廝分明問得是:將來誰有資格去招他。
饒是心中郁郁未解,脾性使然,薛凌一瞬間忍不住要笑,只說是京中眾人莫不以謙和為美,過往只見得自個兒張狂,今日突兒見著另一個,好勝心切,就差脫口而出:不然,我去招你?
然樂子也就眨眼功夫,她與樊濤不熟,雖暫時沒多喜歡這人,但從言談舉止來看,也說不上厭惡,終歸真小人反比偽君子可愛。
是而雙方目光并未交匯許久,薛凌抿嘴先撤了去。樊濤見她貌若無事續喝了口茶,似乎既無拜服之心,也無相惜之意,不免小有失望。
薛凌擱了茶碗,嘆了口氣,確定碗中是二月春無疑。記起前些日子,是李敬思遞來兩筒來,說是天子賞的。
眼角余光在桌上紙張上掃過,話便罷了。但因著方才一口氣想笑,多了些活泛起,沉默些許道:“你說的還真是個好法子。謝也謝了,認也認了,你哪來哪回,我這兒沒啥好東西吃,不如去逸白那等,好歹日子快活些。”
樊濤見她稍添活潑,不似初見懨懨輕慢,一時又生暗喜,只當是薛凌雖沒瞧上自己,到底有所觸動。非但沒走,反從懷里掏出個卷軸來,看似恭敬道:“物歸原主,還請姑娘不要嫌棄。”
薛凌本垂著頭,實沒記起自己有什么東西能落到這蠢狗手里,抬臉瞇縫著眼一瞧,好家伙,是垣定那張輿圖。
雖沒展開,她曾在拿在手里數日,是日日瞧著的,一見皮子便知,定是那玩意。
她伸手,眼神猶疑往桌旁紙張看了一眼,手卻自然接了過來,展開看,那條暗河紋絲未改,只添了許多血跡斑駁,其中一片,堪堪遮住圖上中海井所在。
那口垣定城內最大的水井,再也沒有水了。
樊濤說過城內其中一口水井枯了,但正如他所言,垣定城內最不缺的就是水井,所以二人皆沒在意。
薛凌順著暗河一路摸索,那條線自城南谷底無聲奔往城北河外,指尖在血跡上一掠而過,仿佛生了味覺,只覺腥臭異常。大抵是上元當晚,黃府里書房那個味道。
聞肯定是難聞了點,但是爽。黃家還是死的極好,兒子慘死老母眼前,發妻殞命丈夫身邊。
她記起黃靖愢轉眼死了兩三月,黃承譽這才去,不知能不能趕上,若是趕上了...薛凌抬頭笑道:“這上頭怎么沾了這么多血,可是黃承譽的?”
不等樊濤作答,又道:“他倒真肯把頭借給你,如何,你當時可有跟他說清真相?”
樊濤下垂眼瞼看薛凌手還在輿圖上捏著不放,道:“非也,黃承譽死于城門口,當時這張輿圖尚在楊素手中。”
他賠了個不是,道:“是在下不周了,未見得上頭血跡森然,可有驚擾姑娘。”
薛凌笑瞧了他眼沒答,緩緩將輿圖卷起,正猶豫要不要還回去,風來將桌上紙張吹的連翻了三四個跟頭,跌的老遠。
她坐在椅子上,目光跟過去卻未立刻起身撿。樊濤順著薛凌目光瞧過去,二話不說站起拾了來,回到坐處看過一眼方遞給薛凌道:“可是姑娘墨寶,筆力頗深。”
薛凌笑笑嗤得一聲,一手扯了過來,另一手將那輿圖遞了回去,埋頭看著紙上字跡道:“說什么物歸原主,這本不是我的東西。
黃家幾座城,皆是我瞧過的,垣定依山城闊,又離京近,但凡能招,龍椅上的人定不想派兵剿。至于別的地方,我倒是說不好了。”
話落遲遲不見樊濤接,薛凌抬頭,沒了先前傷感,也無多大耐心陪著這蠢貨,笑道:“你且拿穩點。”
樊濤不敢再駁,雙手接了剛要稱謝,候在亭外的丫鬟說是逸白去而復返。兩人皆有疑色,看向來路,片刻逸白就站到了跟前。
薛凌略側了身道:“什么事這么急,午飯都等不得了。”
逸白躬了個身,笑道:“也非急切,只小人從姑娘院里出去即得了消息,人未走遠,也無旁事,所以折了個道,也省了回去還得再喚人來傳,免了不多時又該午膳,三番兩次擾了姑娘清凈。”
話落居然與樊濤見了禮,也是略帶恭敬道:“樊先生好。”
薛凌笑道:“什么消息。”
樊濤亦笑回了禮,稱呼卻與逸白迥異,喊的是“白兄”客氣。
薛凌又暗咬了兩下牙關才沒笑出聲,想著樊濤實在過于自大,這樣的人,能去垣定周旋殺了黃承譽,不得不說稀奇年年有的看。
逸白全無異常,笑與二人道:“先生在,我也不藏著掖著,是今日朝事,沈將軍拒了圣旨,言說胡患正兇,不敢離邊,另舉薦了幾位帶兵之人,要皇帝自行挑選。”
薛凌聽得火大,沒好氣道:“昨日才聽你說下了金牌去要他回京,今兒安城拒旨的口信就回來了。
怎么,是天上的扁毛長了十雙翅膀,還是地上畜生長了十條腿,不去給人當奇珍異獸,專為他君臣二人一日行個十萬八千里傳話。”
逸白笑道:“姑娘可是沖我說笑來哉,這消息這么傳,我一句也不敢含糊。”
樊濤插言道:“他不回來也是常理,我若是他,斷不能回來。”
逸白道:“樊先生這是個什么說法。”
薛凌又將身子側了回去,跟著好整以暇笑瞧了樊濤,頗有洗耳恭聽之意。樊濤左右打量二人一眼,道:“那在下就直言不諱了。”
薛凌不言,逸白笑道:“先生請。”
樊濤吸了口氣道:“我雖沒去過西北,卻是看過不少兵書的,對梁兵力部署也略知一二,為著西北胡患,也因著西北人口不如中原南地密集,戰事一起無丁可抽,故而梁半數兵力在此。梁祖開朝以來,本是薛家幾代掌此地兵權...”
薛凌笑意漸勝,恍若聽得興起,又借勢看了眼逸白,見他全無反應,心中暗道若非樊濤有意自抬身價,那這二人真是差之千里。
換了別人,聽到薛家二字,只怕少不得要往自己身上瞅一眼,而逸白仿佛全幅心思都在樊濤身上,沒有透露半點身旁坐著的,正是薛家那倒霉鬼。
又聽樊濤道:“直至今天子登基,薛弋寒獲罪,西北一分為二,霍沈共之,而后霍家伏誅,沈將軍雖無十六城全部兵權,但寧城那頭的人,盡數歸于他麾下,依我看,他是無名有實,西北兵權早就是囊中之物。”
薛凌實見不得他這般賣弄,卻也不欲當場給人難看,只作尋常議論插了句嘴笑道:“你說的對,可也未必盡然。”
樊濤本是說與逸白聽,此刻方刻意轉臉向薛凌道:“是嗎,那姑娘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當”她舉了舉茶碗:“茶余戲言爾。若西北兵權是沈元州囊中之物,那二十萬兵,皇帝根本調不回來。”
她語氣甚平淡:“當年薛弋寒在,尚且夸不得這個口,沈元州是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