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六)

樊濤頷首笑道:“正是。”面上雖不表,心下狐疑更甚。到底是逸白不曾與他說的仔細,原以為只有那一水之恩,聽這姑娘口氣,竟好像開青垣定所有事宜皆是她在背后操弄,實在叫人不信。

薛凌本不上心,也沒多打量此人,見他大方認了,為著面上功夫,勉強笑了笑道:“戰事一起,兇險的緊,又是往亂黨堆里鉆,逸白既遣了你去,必有過人之處。”

言罷起了身指了指不遠處亭子道:“總不好一直站著說話,走吧,過去坐。”也不等樊濤應聲,自邁了步先去,興致缺缺的模樣透出些姑娘裊裊風情,與身上男衫同看,怪異又和諧。

樊濤盯著那繡鞋,挑眉看薛凌走出幾步方跟在后頭,待兩人走得近些,聽得薛凌輕問:“垣定現今如何?”

樊濤在后,看不見薛凌表情,雖聽嗓音有些摸不透的凄涼感,只自打進得這門,也沒見這姑娘何等熱絡,當是她性情如此,下意識以為薛凌問得是垣定可安穩。

也算難得,到底問起了自己功績。他小有自得,道:“盡在掌握,姑娘只管安心。”

前頭一聲隱約嗤笑不甚真切,樊濤心中警覺大作,當是自己答非所問,然細想來這姑娘與白先生等人混在一處,問垣定如何,除了這事還有什么?

想來莫不是自己答的不夠細,雖不知這姑娘究竟是何身份,比之宮里頭那位如何,但看白先生恭敬非常,必然也是開罪不得。

又連忙道:“自上元事來,在下先依白先生所言往開青傳信,要黃承譽上書,逼迫天子斬殺李敬思。此乃妙計也,當時便惹得那賊子于我青眼有加。

后先生又遞昭淑太后私物黃翡手串一掛作為信物,更得其信任,再棄守開青,退守垣定,城外覆沒討逆兵馬三四千余眾,之后城中莫不信服,尊我為軍師。

后楊素帶兵只守不攻,黃承譽知西北胡人戰事將起,決議死守城內,正一籌莫展處,白先生便遞了那紙輿圖來。

事成之后,我雖有保城勝戰之功,卻也頂了殺黃承譽之嫌,恰此時天子下旨調西北兵力回援,首當其沖的便是垣定。

我若在城里,稍有差池,免不得有人提起黃承譽之死,倒不如遠離一身輕,避貪功之禍。等垣定水深火熱處,再救它個燃眉之急,則人心盡歸我處。

故而姑娘大可放心,樊某回京,可不是關二爺敗走麥城,實乃暫避鋒芒,”他說笑間半真半假自夸:“韞匵藏珠爾。”

二人腳步未停,話盡已行至亭里,薛凌沒拿那袍子,手上紙張卻未丟,微微嘆氣落了座,將紙擱在桌上,笑瞧著樊濤道:“如此,是很好。”

言罷看了看遠處,喚來個丫鬟上了茶水,樊濤這會才瞧清紙上內容,頓生輕蔑之感,這些靡靡字句,金籠鴉雀傷春悲秋爾,怪不得一進來只瞧得這姑娘愁天慘地,合著是手中新詞沒賦完。

落座間又猜了回薛凌身份,該是宮里那位某個堂表姊妹,面容行事皆不像,姓氏也相差甚遠,猜不出個所以然。

他失了興致,暗道一句見面不如聞名,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那垣定暗河,多不過是這姑娘福至心靈突而一指,或然白先生另有打算,才推了自個兒來。

薛凌打起精神大發慈悲替樊濤斟了茶水,還是好生笑道:“方才聽你說的那些,是很好,只是....我想問問,垣定現兒如何。”

她垂頭,拿著夾子去翻茶碗,借著雜事避開樊濤目光,刻意問得平靜:“我聽說,楊素和黃承譽先后下毒,城中水源盡毀,又困了好幾日,怕是慘烈的很,如今可好些了?”

樊濤愕然,半晌失笑,擱了茶碗道:“原姑娘問得竟是這個。”

語間雖小有驚訝,倒也說不上嘲諷,然薛凌自尊甚強,點滴不順意,霎時手指大開,夾子哐當跌落在桌上。

樊濤還沒反應過來,抬頭見薛凌已揚了臉,臉上再不復稚氣哀婉,薄唇抿成一條線,明明在笑,確然眉梢眼角盡是冷冽。

“如何,我問不得?”

樊濤屏息與她對視,張嘴要答,薛凌復垂了頭撿了那夾子來洗著茶碗,淡淡道:“也不問旁的,城中水可好了?有吃的嗎?”

樊濤仍靜了約莫喘息功夫方恢復如常去端那茶碗,他非生怯,還是這姑娘反差太大驚住了,待反應過來,笑道:“姑娘誤會,是在下會錯佳人本意,一時心中自愧。

城中水倒是好了,只有口井枯了,也不知是何緣由,幸而垣定本不缺井,所以影響不大,至于吃的,現城中兵馬錢糧暫足。

只是....”

“那百姓呢?”

“哪來的百姓?”

樊濤本想說雖現兒個是夠的,但坐吃山空肯定不行,何況西北的兵馬上就到眼前了,垣定能撐,但不能一直撐。

他固然是為著說的那些理由回京,可還有最要緊的一樁,那是回來催著逸白,趕緊上西北打起來啊。這都幾個月了,胡人還沒過安城呢。

可他話沒說完,即被薛凌打斷,問了個莫名其妙而又完全不需要思考的問題。

垣定城里頭哪還有百姓?

當初走了的,是城外流民,沒走的,少壯為正卒,老弱充力役,婦孺可添柴火,便是瞎眼瘸腿的,放到城墻上去還能擋擋箭矢。

垣定是黃家的大門,里面怎么會有百姓?

那只茶碗在滾水里翻來覆去,好似怎么也洗不干凈。樊濤只作不查,端了茶碗,再三思量薛凌身份,這姑娘露藏行收自如,絕不是普通人家養出來的,大概真和宮里那位有關聯。

他收了方才輕視之心,開始有點相信薛凌是所有事的背后主謀,至少這姑娘應該都有參與。只這等翻云覆雨事都參與了,如何一副膿包小女兒相。

沉沒間又聽薛凌道:“看你多半是..正經出來的,雖是逸白安排妥當,要在黃承譽等人面前來回周轉也不是件易事。”

她抬頭,甚是真誠:“古來君子,言不妄,身必正,行磊落之舉,存坦蕩之心。你膽識才能不缺,怎會.....”

樊濤此刻方覺面前人正常了些,既非強說愁的無知宵小惹人生厭,也不至于冰冷可畏讓人膽顫心寒。

投桃報李,他亦正色:“是我方才小瞧了姑娘,你既言君子之說,可曾習得,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虧,小人之過,如平湖之滴水。

承蒙姑娘抬舉,在下是初通些文墨,也略習武藝傍身,十年前,我曾以科舉求入仕,又以鄉蔭求償恩,你以為如何。”

薛凌看著他沒說話,樊濤笑道:“可惜我屢試不中,屢投不得。本以為是時運不濟,后偶然得知,這大梁朝,文有貪墨攔路,武有世家把持。尚書的兒子才是尚書,將軍的兒子才是將軍。

說來可笑,我家中在故居也算小有薄產,來了京中,傾家之資,還不如人手指縫漏出來的一丁點。

你說,我怎會?”

薛凌慣作口舌之爭,這些廢話自難入耳,但那句將軍的兒子才是將軍實在有點指名道姓,難免她小有尷尬,忙伸手端了茶碗掩飾。

她本無底氣詰問這些,樊濤又答的理直氣壯,何況事實卻如他所言,實在難以反駁,幾口水吞吧,笑笑答了句:“你說的也是。”

她有心罷休,樊濤反生張揚:“白先生只與我提過姑娘姓薛,還未問過薛姑娘名諱,祖上何處。”

薛凌又端了碗,暗道逸白還是妥帖,她實沒臉說自己正是那個將軍兒子,畢竟薛家確實傳了好幾代。

難,都難,那張紙還在桌上一側未收,臨春也難。

她不復先前規勸,只皺了皺眉抿著嘴里茶味,好像這是二月春,他媽的壑園哪來這么多二月春。

“為了一己之私死那么多人值得么。”她沒看樊濤,還在吮吸舌尖。

樊濤哈哈大笑,又覺到底姑娘家心慈手軟,道:“姑娘誤了,秦皇固權屠弟,漢祖逃命棄子,一將功成萬骨枯,何來一己之私?”

薛凌笑:“你說的有理。”

樊濤續道:“正如我先前所言,我求文無路,求武無門,安能遂得生平志。”

薛凌點點頭,是有那么點難,她想起蘇凔的狀元,大抵樊濤沒那么多錢,也沒那個命趕上好時候,還真是難,難到她都一時半會想不出好法子來。

就算當初薛家在,不打仗,也沒功勞給樊濤建,撐死做個有名無實的副將,滿足不了他這大志向。

她笑的很是尷尬,好像自己這將軍兒子攔了樊濤的路,真真不好意思,著實講不出個道理來。無怪乎死心塌地幫霍云婉辦事,分明是幫他自個兒,真是相得益彰,怪不得怪不得。

樊濤看她點頭如搗蒜,雙眼彎成一條縫,只當是這姑娘贊同自己所言,越發豪情:“唯有一法可解。”

什么法子?薛凌笑意未退,樊濤鋒芒畢露:“殺人,防火,等詔安。”

碗中茶水一飲而盡,這些日的志得意滿無人與共,說與面前姑娘恰和事宜。若她是個蠢的,且管自己一書胸臆,若她是個慧的,棋逢對手才能得到足夠重視。薛凌確被這話震的不輕,愣神間樊濤已收了手,正襟危坐,平視她笑道:

“就不知,他日,來詔我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