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復轉身道:“你好歹去換身衣裳,一直站著干什么。”死不了都是小事,甚至于,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薛暝低聲稱好,薛凌垂頭行至床榻處,坐上去又沉默良久,人要往被褥間倒,忽覺這兩日睡的床榻腥臭味甚濃。胡人的東西,多為皮毛,偏前兩日不覺,這會才開始難忍。
輾轉數回仍睡不下去,只能復坐起來,一番折騰頭發在脖頸處扎的人分外難受,她伸手,想悉數挽起成髻舒服些,摸到腦袋頂上,發現那只石榴釵子好像不見了。
又左右摸了兩下,確定是沒了,應是來回馬跑的急,不知掉在了哪,方圓皆是蒙蒙草色,不放百八十條狗去尋,鐵定是找不回來。
算不得貴重東西,只掉在這個時候,無異于火上澆油,薛凌憤恨起了身,急走幾步要出帳子,薛暝從無聲處冒了出來,身上倒已干凈,唯臉色慘白問:“怎么不睡些時候。”
她不似那會脆弱,冷道:“睡不著,出去走走。”
薛暝道:“也好,方才周遂說旁余人都沒睡,若是..”他想薛凌這會斷不能成眠,勸說無益,不妨先去處理些事,等心緒好些再睡不遲。
果然薛凌打斷道:“我去看看,你自己歇著。”
這個旁余人,不用薛暝多說,亦知是霍姓二人。她看了兩眼薛暝胸口,應是上了藥,再無血跡冒出來,另道:“留神些,那狗不好騙,下次沒好運了。”
薛暝仍道無礙,薛凌嘆氣出了帳子,看天上星月已退半數,估計不多時天就要亮了。
進到霍姓二人處,兩人甚急,連問數聲出了何事,薛凌看見二人衣衫齊整,再看桌上茶湯色淡如水,猜二人也是一夜未睡。
吹得一陣夜風,人又清醒了些,坐下之后,薛凌寥寥說了大概,隱去魯文安名姓,道:“他是我父親舊屬,瞧著我長大的,然我屬實不知他在這,可能真如拓跋銑所言,上天幫他。”
霍知道:“這真是始料未及,非姑娘之過,只是事到如今,姑娘看....咱們....如何是好?”
薛凌沒立時答,他又緩緩道:“姑娘看,那位安魚可會開門?”
薛凌垂頭,道:“他不會開。”
相逢不巧,她又驚又怕,來不及遐想兒時歲月,分別之后,還連羞帶愧,好像坐到這,才生出些許暖意慶幸,原來魯伯伯還在。
那會想了些什么?竟是惶恐不能自拔,沉溺于京中往事,甚至不是蘇府,而是去歲至今這段光陰,區區一度春秋,將平城十幾年歲月碾壓的尸骨不存,半點浮不起來。
她的魯伯伯定要問這幾年如何,這幾年如何,這幾年如何啊?
這幾年.....這一年...這一年...這一年...這一年就是她陰謀陽謀,殺人放火,終于推得拓跋銑兵臨平城。
那座城一直在那,風雨未衰,水火復存,她不肯進。
她看到霍知,方能勉強從這一年泥沼里掙扎脫身,這條繩上原不止她一只螞蚱,分明人人都在跳腳,天塌地陷,算不到她頭上,何況,她快要跳到最后了。
她終于得以將兒時薛凌勉強撈出點滴,柔和笑道:“他從來就沒給我開過門,這會又怎么會開。”
往些年誤了回城的時辰,門就關了。她叫破嗓子也是叫不開門的,她知道魯文安肯定可以,可惜魯文安總是說有地兒能繞,辛苦點爬個墻就回了。
舊夢難續,才起了個頭,霍曉急道:“那你我只有三日,如何走的掉?”
霍知反笑道:“姑娘定是另有安排。”又推了茶水給薛凌,道:“此一時彼一時,既是姑娘陳年舊識,豈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這城,本就是守不住的,沈元州一無援兵相救,二無糧草相送,安魚執掌一城兵馬,有道是少則逃,不若則避,退,未嘗不勇也。
就算沒有姑娘,退往寧城也是遲早之事,他早些退,原是兩全其美,既存了你我,亦可少傷些將士性命。
兵法有言,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他既是老將,該明白這個道理,姑娘勸他幾句,定能叫他撥云見霧,如此瞧來,未必不是上天幫著咱們。”
薛凌淡淡笑道:“天下道理千萬條,誰知道他要聽哪條,兵法還說死地則戰,如今平城死地一塊,你又知道他會退。”
霍知道:“事態緊急,恕在下直言,若有冒犯之處,姑娘不要見怪。”他指了指帳外:“姑娘方才在外應瞧見了,再過一倆時辰,天就要亮了。
按昨前兩日來看,胡人應該有動靜準備去攻城,這會還沒聽見聲音,在下猜,今日不會有攻城之舉,也就是說,拓跋王斷定這城門要開。
我兄弟二人昨夜不在場,不知姑娘與那位安魚究竟舊情幾何。只是,這兩日瞧來,拓跋王識人甚明,他既如此決斷,在下冒昧,您與安魚.....有父女情分。”
薛凌臉色微變,霍知了然,續道:“如此正好,萬事開頭來,聚兵不易,不然,也不用你我費盡心思籌謀。
所謂謀者,擁勢方能成。我記得,平城有精騎三四千,營兵三四千,姑娘何不勸他早些帶兵往寧城,等咱們再去,便不是無根之萍了。”
回憶拼拼湊湊,好像能哄得魯文安去,又好像不能,她拿不定主意,并不篤定:“伱又知道他會去。”
霍知笑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之深遠,于情他該助你。于理,良禽擇木而棲,姑娘是成大事的人,他該助你我。
看薛凌并未應下,霍知又道:“我隨姑娘之前,白先生交代,姑娘文韜武略,要我二人誠心輔佐。
如此,姑娘應熟千秋史,亡秦之時,楚漢相爭,楚王欲斗力,漢王回曰斗智,楚王欲烹漢王父,漢王回曰兄分一杯羹。
后楚王兵敗烏江,漢王登基汜水,是為漢高祖也。何以如此?
項伯者高見,天下事未可知,為天下者,不顧家。”
他輕柔取過薛凌茶碗,倒出里面涼茶,提壺續了新的,笑道:“我兄弟二人與姑娘底下一干人等.....性命不足貴,天地蜉蝣罷了。
只是這天下事,于姑娘,已非不可知,僅僅是棋差一子爾。”那碗新茶無聲推至薛凌面前,霍知溫聲,如碗里飄散開的濛濛水色。
“姑娘可要,落子無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