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前塵(一)

第二日晴好。薛凌自上了船便沉沉睡去,直至日中才醒。睜開眼走出船艙,魯文安在船板上四仰八叉的躺著。

見她走出來,趕緊爬起來道“崽子醒了”,又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多少年沒坐過這玩意,晃得我頭暈。”

此時陽光大好,他才看清薛凌臉上還帶著巴掌印未消盡,只得結結巴巴的哄著:“咋又被打了?”

薛凌走到船沿沒有答話。她也甚少坐船,但并未有魯文安那般反應,只有些微微反胃。

不知道船已經走到了哪,兩側已不復人家。綠水青山,若不是心思萬重,倒是美得很。

魯文安見她不說話,也湊上前來:“崽子是咋了,這般苦大仇深。南國氣候又好,吃的又多,可比平城沙子好多了。咱去玩幾日就回。”

薛凌回轉身來盯著魯文安,不知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擠出一個笑臉道“魯伯伯不用管我。”

昨夜怒極一過,此時細想。薛凌也明白個中道理。先帝蹊蹺駕崩,登基的不是太子。薛弋寒與先帝情同手足,又手握大半兵權,此局定難善了。

但昨日父親仍好生生在家,至少表面太平。卻要她連夜急走,只恐生變就在今日。

原想著這一路若沒圍追堵截,至少該有尾隨,但薛凌細看了一圈,幾乎可以斷定沒有異常,一時倒有些捉摸不透。

她反倒不甚擔心父親安危。家中免死金牌墊過桌子,便是大廈將傾,該是性命無憂。她自幼讀得百家,報國不在高位,對官祿榮華也不甚看中。

不僅如此,心中還有些隱隱意氣,覺得自個總算到了挑擔子的時候。

這么一想便又覺得昨夜不該,父親總是有準備的,是自己一提起薛璃便想著要死要活。

臉上還有些微痛,薛凌長嘆了一口氣看著魯文安,想著昨夜那句殘廢,又覺得薛弋寒下手輕了,誰要是在她面前這么叫,她非要把那人打成真正的殘廢才行。

薛凌出生的事兒,她無從記起。只從旁人嘴里聽得娘親難產,當日就去了。她沒見過,說是感情深厚,自然是騙人的。只牢記著欠了一條命,活的小心翼翼,畢竟這命不是她的。

待到記事,身邊一干人等見天的喊她小崽子,反抗無效,據說是一個人逗急了她,被咬出一圈血。情急之下喊了聲小崽子還挺倔。

薛弋寒剛好路過,笑出了花。念叨了一句“可不就是個小崽子,跟我小時候一樣”。這個稱呼就再沒改過來。偶爾趕上沒那么放肆的喊一句小少爺,薛凌能蹲地上樂半天。

梁國西北與胡族接壤,平安二城是薛家一手造就,主要目的就是固防。城內風沙常年不散,氣候又苦寒。除了常駐軍,百姓寥寥。

薛弋寒治軍頗有手段,城外三十里皆為防線,日日有專人縱馬巡邏,風雨不改。

巡完便是半日操練,上至副將,下至雜役。薛凌能走路就丟去了兵場爬。身份使然,縱是身邊人多有放肆,倒也不曾有人太過荒唐,這個女兒身份藏得分外嚴實。

自薛凌出生,西北長久無戰。練完兵,一眾人還得去查看農況。理由是一日無戰,便一日不得問朝廷要糧。是故,這邊城的日子過得當真不易。

等薛凌跑跳自如,木劍就塞到了手里。軍營枯燥,她到成了最好的樂子。除了薛弋寒親自交授武藝之外,幾個將領沒事便要逗弄一下,各種野路子教的千奇百怪,其中魯文安最甚。

他本是窮苦人家的娃,父母花了二錢銀子才求著老先生給了文安的名,心心念念他考個功名光耀門楣。卻不想魯文安半點天賦也沒,倒是一身蠻力名貫鄉里。

一次朝廷征兵,試煉場上,就跳到了薛弋寒眼前。薛弋寒根據魯文安的特點選了一柄二十斤有余的重劍給他,幾年下來就成了心腹大將,一直跟著薛弋寒。

其日常狗腿程度讓薛凌懷疑,薛弋寒讓他吃屎,他都能連吃十斤不帶喝水的。

魯文安一直未娶妻,待薛凌出生,生活除了練武巡防,便成天跟在薛凌屁股后面喊崽子。不是給吃給喝拍馬屁,便是教劍練招講傳說。唯有薛弋寒揮鞭子的時候躲的老遠。

待薛凌五歲,又來一老頭,日子就過得越發慘兮兮。除了雜七雜八的叔叔伯伯打不贏,十七八匹馬堅決不給她騎,如今又多上一堆不知所云的書要背。

她還知道后院有個病秧子,長的和她一般無二,只小了許多。一看著她要高興好久,因為薛凌總有各種新奇玩意帶去。

這種日子白駒過隙,等薛凌長到十歲,薛弋寒看著她,雖嘴上嫌棄,心里自是贊許的。

女兒家小時候比男孩子還長的快些,薛凌已高了薛璃一頭有余,有了少年神將的名號。雖有自夸之嫌,可薛弋寒又覺得薛凌能擔起這個名號。

他小時候是養在皇城,雖說也是自幼習武,但斷不如薛凌這般日日耳濡目染。一個三朝太傅又時時的盯著,養的薛凌正經起來通身的名門風范。

念及薛凌年歲見長,薛弋寒覺得有些事不能再瞞著了,于是在薛凌十一歲生日那天將薛凌叫進書房,長談了一個鐘頭有余。

再出來,薛凌就真的成了薛凌,再不是薛弋寒偶爾叫的落兒。

她知道了那慘烈的一戰,知道了母親之死,知道后院那個病秧子是她親弟弟,知道她這一生要以將軍的名義活下去,知道了男女之別,知道了她許多疑惑的答案。

但實際上,薛凌還小。她知道一些事,卻算不清這些事的重量,更無從算起,這些事會壓得她這一生喘不過氣來。

薛凌開始能出城巡防,雖然每次出城身后肯定跟著魯文安,但這種自由也歡喜的很。

城內民眾不多,自是無聊之極。出了城縱馬便能看見戈壁,間隔著大大小小的草皮,有一種粗礦的美。

在往前幾十里,就是胡族的地頭了。薛凌熟知那些歷史,但她十來年的生活里,并未交戰,究竟有多殘酷,總是紙上行來終覺淺。

巡防無聊,將士都自找樂子,薛凌除了成日帶著弓,還隨身拎著個袋子。

薛璃養到十來歲仍是成日在屋子里,知者寥寥。薛弋寒只說是故人之托,有疾,見不得人,日常不得怠慢。將軍向來重義,倒也沒人懷疑。

想是長久無聊。薛璃某日翻著些玉雕的書就一發不可收拾。薛弋寒也由著他,還托人從京里弄了上好的刀具和一盒子玉塊來。

但美玉總不能無限量的供應著。薛璃便退而求其次的成日在房間里刻石頭,幾年下來手藝居然能拿得上臺面。

薛凌不知道拿什么討好他,出門看著好看的石頭便一股腦全帶回去。

這期間薛弋寒回過幾次京,也帶過薛凌。家里的老夫人摸了摸似乎并不甚喜歡她,哭的昏天暗地,直罵著薛弋寒道“我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你叫我去了黃泉,如何和你爹交代啊。”

京城繁華,然薛凌年歲小,不被準許私自出門。府里規矩又多,沒幾日就生厭,迫不及待的回了邊關。又過起了日日當崽子的生活。

薛弋寒平日頗為嚴厲,但身邊人喜歡逗弄薛凌,到底是驕縱多些。所以她的性格反而頗為灑脫,日常瑣事也懶得惦記,活的肆意張揚。

一身白衣赤馬,越來越像個真正的神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