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夏至(三)

霍云旸三更出發,露水未晞時已跨進平城大門。上頭口吻,自然是來查一查平城安防,實際,是要親自見見拓跋銑。

他是霍家的第二子,自幼所學卻與霍云昇有所不同。霍準的培養因人而異,故而霍云旸更善兵一些。這幾年,一直駐守寧城,牢牢占據半個西北,與朝中霍家一系互為內應外援,相輔相成。說的好聽些,是魏塱的左臂右膀,不好聽,那就是分庭抗禮了。

這個天氣,平城尚屬初春,氣候好的很。魯文安忙完了密道的事,到底是放松了一些。他在平城地位今時不同往日,卻一天天的還是有三四個時辰非要消磨在城樓上,也不做其他動作,就盯死了城門下。

旁人都知他圖的是個啥,少不得來討好道“安爺,這活兒風吹日曬的,你犯不上天天來的,咱都是兩只眼睛當四只幫你盯著呢。”

魯文安還是和往常一樣沒脾氣,也不多言語,身上要是有點散碎銀子,就順手掏出去。自他成了霍慳眼跟前的人的,一開始別人還不敢接,后來發現,這安魚還他媽是以前那個安魚,只要不扯到他要找的那兒子,那真是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于是也就只剩嘴上那點討好了。

這天魯文安照舊是一大早站在城墻上,老遠看著霍云旸一行人進了城。他自然是不認識霍云旸,只是老遠見著有漢人騎馬由遠而近,他就開始發慌。縱然很快認出,那絕無可能是薛凌,他還是止不住的捂胸口,靠在墻上,大口大口喘粗氣。

喘了一會,莫名想到父子連心這個說法。他是個粗人,肚子里真是沒啥墨水,就自己名字,那還是爹媽打著,拿木棍在地上畫了幾天幾夜才學會的。再說了,他跟薛凌哪是什么父子呢。

然而魯文安就是這種預感,他從安城回來,就日夜的有畫面在腦海里閃過。熟睡時,打盹時,甚至就走走神的功夫,他就感覺薛凌要打馬揚鞭,呼嘯而來,為這個平城而來。

不為守,相反,為的是攻。以至于他說不清楚,他到底是盼著薛凌回呢,還是害怕薛凌回了。

晚間時分,拓跋銑也進了城,故意遮掩了相貌,又是直接馬車到的霍慳居所,所以也沒幾個人看見。當然,除了魯文安。他雖未進到屋內作陪,但是眼睜睜看著拓跋銑一行進屋的。

當年隨薛弋寒那一仗,鮮卑還是拓跋銑的父親為王,且戰場上也難得遇見正主,魯文安自然不知拓跋銑地位。且胡人相貌也差不多,他還以為是羯人過來。

梁和羯通商的事兒,已經是人盡皆知了。不過,羯人日常走的是安城線。換個有些心計的,可能會想著是不是羯人想兩邊通吃,巴結了沈家又來討好霍家。但魯文安雖為人油滑,卻少有真正算計心思,想不到那么遠,摸著腦袋不知道里頭人都在談些啥。且他一生當得起無愧國祚,此時真沒想霍家居然跟暗地里跟鮮卑勾結。只守在門外,打算能偷聽點偷聽點,偷聽不到就等時候詐一詐那霍慳。

拓跋銑身為一部之主,寥寥幾人深入平城,算是冒著極大的風險了。畢竟這城里是梁人的地頭,若有埋伏,他要活著出去,實屬難事。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梁朝局勢,總能漏那么丁點到有心人的眼里。霍家在梁國,看似如日中天。實際與梁帝如水火之勢。東西風不相容,退也退不得,拓跋銑自幼學習這些漢人門道,自認也算精通,故而選了幾個武藝高深的護衛,大馬金刀的來赴約。

更何況,前幾日,他已經逼迫霍準遞了奏章,以魏塱那廝的為人,猜都猜得到結果。故而除非霍家的人腦子讓狼叼了,不然絕不敢在這時候耍花樣,跟他拓跋銑起干戈。

霍云旸已經在席間坐著,見拓跋銑進來,站起來抱了一拳,做了個請的姿勢。

幾名鮮卑人略有不滿,雖說雙方是商議要事,然拓跋銑為王,霍云旸不過梁人臣子,沒施大禮,著實有些故意看輕的姿態。拓跋銑卻不在意,揮了揮手,示意幾個人先坐,看并無異樣,自己才坐下來道:“我曾見過令兄,霍家真是一門英才。”

“拓跋王客氣,請”。霍云旸一邊說著話,一邊拿起酒壺滿斟了兩杯,自己先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以示無毒。

拓跋銑也不扭捏,并未防范杯子動過手腳什么的,也是一飲而盡,把杯底示意給霍云旸看,道:“梁人酒清,味甘醇厚,本王喜歡。”

“大王爽快,雙方俱是遠道而來,今晚不談生意,一醉方休,一醉方休”。霍慳手舞足蹈的招呼眾人喝酒吃菜。架子上的羊已經烤透了,盆里湯水“咕嚕嚕”的冒著泡。角落里樂師開始奏琴,雖是梁曲,但由于是西北這塊地的民間小調,聽起來倒也豪放,配著舞娘胡璇身姿,席間氣氛甚是歡樂。

雙方直宴飲到凌晨才散。這般熱鬧,少不得底下有人問起,霍慳早交代了下去,說是商人,也沒什么可疑的。山高皇帝遠,誰認的出那個醉醺醺的男子,是拓跋銑呢。

唯有魯文安一整晚上躥下跳,急不可耐。終于等到人散盡,摸著進了霍慳的門。拓跋銑是裝醉,霍慳卻是真醉,栽倒在床上,嘴里盡是胡話。魯文安叫了好幾聲,仍喚不醒他,又氣又急,直接就拉起來散了兩巴掌。打的霍慳總算清醒了幾分,搖晃著腦袋看清了是魯文安,轉而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不疑是魯文安打的,還以為是醉酒嚴重。但房里多了個男人也夠嚇人,立馬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將魯文安踹倒在地,道:“你他媽瘋了,半夜三更來老子房里。”

魯文安捂著胸口,急不可耐的問:“爺,胡人來咱城里干啥,那一群都是胡人,咱咋能跟胡人打交道呢。”

霍慳又開始暈,他知道這安魚除了兒子就是胡人,城里來了胡人還一起吃飯,這么大反應也正常,看在日常還算忠心的份上,也就懶得計較了,沒來由耽誤自己睡覺。

他已經拿魯文安當半個自己人,再加上醉意朦朧的,就沒拿“羯人行商”這個幌子,順口道:“咱就是一蝦米,天下都是皇帝的事兒,你管他胡人漢人。”

魯文沒問到自己想知道的事,自不肯善罷甘休,漲紅了臉道“哪能不管呢,我兒子,我兒子…..”。

霍慳極不耐煩的打斷了魯文安的話,道:“你兒子,你兒子…你兒子命不好,我這不是讓全城都幫你盯著嘛,安魚,我對你可是掏心掏肺,你他媽別蹬鼻子上臉,趕緊出去。”

“那以后平城不到處都是胡人了?”魯文安哽著脖子,兇神惡煞的站起來看著霍慳,故意把話題往羯梁通商的事兒上引導。如果真是為行商而來,那他也無可奈何。天下事,就是他媽的不好說,昨兒個還打仗呢,明兒嫁公主也未可知,更莫說是做點小買賣。

偏霍慳只想讓魯文安快點出去,他知道安魚有點功夫,人又蠢,以后用到的地方還多了去,便拍了拍魯文安肩膀道:“沒有沒有,咱平城哪有那福氣跟沈家一樣籠絡外族啊,我倒是想。你趕緊回去吧,保管過兩日,這城里羊騷味就沒那么濃了,這胡子是不好伺候。”

魯文安腦袋僵了一下,罵罵咧咧出了門。他不知道拓跋銑姓甚名誰,因何而來,卻知道來的,不是羯人了。羯人不可能呆兩日就走,以后再不來的。

拓跋銑一行人住在一個房間,剛剛一路還要人扶著的拓跋銑,一進屋立馬就變了個人,推開護衛,自己動手倒了杯茶解酒。今晚雙方當真就聊些風土人情,半點也沒提二人所謀大事。霍準這個老東西,教子有方,他三年前在梁京城和霍云昇打過交道,二人頗有幾分針鋒相對之意,如今見這霍云旸,比之也不遑多讓。你來我往之間,并未討到半點便宜。

要說真有什么非要親自到場商討的,那還真是沒有。畢竟又沒打算起干戈,無非是想各自從中撈點好處罷了。按理寥寥書信就能定下這事。偏偏兩方的都是人精,既想撈好處,又想讓對方撈不著好處,只能指望自己施舍吃飯。故而這羯梁生意都把蘇遠蘅送上金鑾殿了,霍家與拓跋銑還是那溫吞樣子。

直到霍準見陳王府事態,自覺已經迫在眉睫,才兵行險著,遣了霍云旸來見一面。而拓跋銑當然樂見其成,他故意拖著霍準,實則自己也是焦頭爛額。胡人內部本就是一盤散沙,近年鮮卑算是強壓一頭,這中間少不了些鐵腕手段。若魏塱當真一門心思把羯扶起來,于鮮卑而言,實在內憂外患。他也急需拉個盟友,畢竟,有了糧多草旺,才有兵肥馬壯一說。

于是一拍即合,霍準把奏章遞到了魏塱面前,他拓跋銑也就動身進了平城。

平城夜風呼呼的,還刺臉。不是羯人,能是誰呢。魯文安乘著月色,又踏上了城樓。丟了一枚剛剛隨手撿的碎石,重重的摔在城墻下。太高了,落地聲半點不可聞。

右手摸著左胳膊上幾個窟窿,他幾十年的臉色沒那么凝重過,在月光的刺激下,越發慘白,看著沒一點兒活氣,像一尊廟里供著的瓷胎神。他就這樣站了一整晚,直到遠方泛起魚肚色,初夏薄霧讓天地交界處一片茫茫。

魯文安長長的喘了一口氣,把心里想的東西藏了起來,跟輪值的卒子笑著打招呼,和平時沒什么兩樣。

平城里,來的是鮮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