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夏至(四)

魯文安走下最后一步臺階時,薛凌也剛剛跳出駙馬府的院墻,可惜這一夜并無什么收獲。

非是府里水深莫測,而是那黃承宣幾乎寸步不離永樂公主,使得薛凌根本找不著機會下手。她倒不是制不住倆人,只是唯恐黃承宣是魏塱的人,自己打草驚蛇而已。

在房里守了足有兩三個時辰,眼見永樂公主睡的暈死一樣,那黃承宣仍不撒手。沒奈何,只能先退了再做打算。不過,來都來了,索性把駙馬府摸了個透。倒是沒察覺什么異樣,和大多數官宦之家一樣,有人值夜,有人巡邏,閑散富貴做派,和查來的那些消息八九不離十。

雞啼之后,京中人聲逐漸鼎沸,褪下一身黑色,散了發帶,又是嬌嬌俏俏的女兒家。一夜沒睡,多少有些困意。薛凌繞著臨江仙吃了茶,趕回自己小院,沒與旁人打招呼便躺到床上,閉眼之前不忘撥弄了一把那個荷包。

此處寧靜,金鑾殿上卻是喘大氣的也沒一個。群臣一如既往等天子坐穩,山呼萬歲,之后竊竊私語,今日又有何民生國事需要奏表奏表。不料龍椅上的帝王從太監端著的木盤子里拿出三本奏折直直扔到文武百官面前。擲地有聲,有兩本都摔裂了。一時之間,滿殿噤若寒蟬。魏塱少年登基,一直都是仁君示人。莫說此等肝火,就是重口斥責,也是不多見的。故而無人得知,那奏章上是何內容,能惹的龍顏大怒。

蘇凔先行屈膝跪下,高呼“陛下息怒”,于是轉而跪倒一片“息怒”之聲響徹天際。

魏塱一拍龍椅扶手,站起來指著地上那三本奏章道:“朕,自登基日起,已有三年于,自問上無愧于天,下無愧于民。殿上諸位,老臣不乏,新貴者有,俱是我朝國之棟梁,不敢不禮賢也。可今日之事,朕不得不鈇鉞之態。諸位愛卿且先看看,拾起來看看!可是朕失了分寸?”

眾人再次俯首:“臣等不敢”。分寸二字,君王能說,旁人能聽?

“都起來吧,別跪著了。”

眾人謝恩起身,站在自己位置上,卻無人動彈。蘇凔上前將那三本奏章一一拾起,先雙手遞與幾位一品大員,而后有些地位的人都傳閱了一遍。奏章上寥寥數字,三本皆為一事,當朝相國所奏,請梁與鮮卑恢復往來。

幾本奏章傳來傳去,宛如燙手山芋。人人皆知霍相既然提了此事,必有計較。沒人敢與皇帝對著干,然霍家也是權傾朝野,又有誰敢得罪呢。何況,人家頂了個岳父的名頭,說是君臣,那也是父子。這會是國事,沒準關起門,就是家事了,外人湊個什么熱鬧。

到最后,三本奏章如分權一般落到三個人手里。霍準自然手握其一,沈家捏著一本。另一本出人意料的居然在蘇凔手上。有明眼者相視搖頭,意為不可說。這朝堂上的勢力,該還有黃姓一家,此時竟無人參與。

魏塱在上頭瞧的分明,卻并不言語。百官亦相互推諉,誰也不愿意來做這個出頭鳥。旁邊當值的小太監開始發愁自己是不是要喊無事退朝。

蘇凔猶豫著自己要不要站出來,他摸不透天子意圖如何,故而不敢妄言。畢竟奏章上所說,并不是沒有道理。只是,這個道理,能否講通,一面之詞即可。

霍準捏著那道奏章,面無表情,恍若天子發怒的對象不是自己。自己寫的什么玩意,自己知道。魏塱能做出什么決斷,也能差個八九不離十。沒想到的就是魏塱還挺能沉得住氣,自己連上了三道奏章這戲才開鑼。

這金鑾殿啊,它就一戲臺子。

終于有人悄聲道:“霍相。”

霍準仿若剛反應過來,立即跪倒殿前,雙手高舉奏章道:“臣,臣惶恐。”

“霍相有何惶恐,這一道奏書上來,朕只當你老糊涂了,壓下不表。你竟接二連三,倒像是朕不問朝事似的。現百官在側,你且說說,你奏的是什么?”

霍準舉著那冊奏章,聲如洪鐘,仿佛存心反駁魏塱那句老糊涂的言論,道:“臣,啟奏梁與鮮卑重修舊好,免其十年納貢,開寧城一線商貿,以固邦交。”

“荒唐,蠻夷之部,敢言舊好,三年國殤尚在,公主芳魂未歸,霍相,你,你厚顏無恥”。新任禮部侍郎顫巍巍跳出來指著霍準鼻子開罵。自齊世言卸任,他就被擺上這個位置,自認老蚌生珠,得了龍恩。實際,是沒幾年好呆,魏塱拿他暫放一下,暖位置而已。

霍準仍跪著,卻直起身子,對著禮部侍郎嗤之以鼻:“鼠目之光,能望盡西北千里”?復又回身道:“陛下,臣心昭昭,此番上表,亦輾轉數日方為之。蒙陛下之圣恩,許粱羯互市。臣斗膽一問,以大梁之力,羯族幾年可以凌駕于胡人其他四部之上?”霍準看向周圍道:“諸位同僚不妨一猜。”

四周暗自合計,霍相說的確實是事實。胡人就是靠著兵馬打天下,若梁國源源不斷的投送糧食,自然誰得到梁朝扶植,誰就是頭。

魏塱早已猜到這局面,也不意外,道:“霍相先起來說話”。他這一滿殿的臣子啊,是有那么幾個只知圣賢書的,但大多都是人精。開嗓之前,已經知道這戲怎么唱了。

霍準緩緩站起身子,道:“臣多謝陛下”。

有人跳出來道:“如霍相所言,那又如何。羯與梁百年修好,若能一統胡人,于梁而言,不失為一樁美事。霍相該樂見其成才對,何以倒行逆施,而今幫鮮卑說話。”

霍準毫不示弱:“胡人一直是梁大患,不然也不會舉國兵力,一半分于西北。百年修好,你可見過。凡一族之盛起,則連五部犯我邊境,梁朝史書上下,可有一次例外?待火勢燎原,則悔之晚矣”

霍系一派的勢力交口相贊道:“霍相所言,極有道理,胡人狡詐,生性兇殘,不得不防。這羯族一直居于鮮卑之下,卻千里迢迢歸梁,也不知道是真心臣服,還是不甘屈居人下。又或者,暗地里和鮮卑沆瀣一氣。”

“話雖如此,我大梁土地上,鮮卑鐵蹄猶在,萬民尸骨未寒。且鮮卑若不稱臣,叫皇上如何自處。”

“不過權宜之計罷了,臣相信皇上必有取舍,若如今應拓跋銑只求,則梁與鮮卑羯族兩方交好,與其一方獨大致后患無窮,不如予其利,讓胡人內部你死我活,離我大梁不得,方是太平之理。”

堂上你來我往,引經據典,個個都是滿腹家國。

待鼎沸略息,霍準伸手示意討論稍停,道:“臣身為一國之相,不惜背上這忘恥小人之名,唯愿我梁百年無戰”。他又重重的跪了下去,拜服在地。

“陛下,臣..臣奏請陛下暫忘江山前事之痛,三思社稷千秋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