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著,想著下回來,不知是個什么光景。慧安輕念了句:“一切有為法,夢幻泡影爾,何必貪看。”
薛凌笑笑回了頭,老實跟著一眾人往隱佛寺。老李頭的墳慣例是要走一圈的,壑園依舊備了各種奇珍藥材在籃子里。
香燭紙帛尚未燃起,薛凌看墓碑上有被煙熏黑的地方,撩起衣袖覆手上去狠狠擦了兩下。
然這玩意怎能輕易擦掉,薛瞑在旁不解其意,忙道:“小姐勿急,待我回去喚個人來清洗一番即可。”
薛凌似沒聽見一般,又大力蹭了幾個來回,才恨恨縮手。面色陰沉點了香燭,等紙帛也燒起來,便要將那些藥材一股腦丟進去。
剛拎起籃子,看見碑腳處漆黑,暗想是不是上回燒的東西多了點,火勢太大,這才給熏黑了。
遲疑片刻,看那團漆黑里隱約還是能辨認出懸壺心幾字。很像,像她在寧城城外看到的義塚。
管他歲月青苔,有些東西,是掩蓋不住的。
她今日煩躁的很,卻在這一刻突然多了些許寧靜,一轉身招呼薛瞑朗聲道:“走,上街賣了,換點好東西吃。”
薛瞑一愣,目光看了眼籃子,方躬身答:“是”。要去接籃子。薛凌一側身,拎著東西走在了前頭。
從老李頭墳塋到隱佛寺門口,這一程走得瀟灑的很。薛瞑甚少見到薛凌如此雀躍之態,好似一匹撒歡的馬駒一般,邊走還不忘扒拉籃子里東西,念念叨叨說值多少錢。
薛家的小姑娘,也才十七八呢。
今日周遂未跟著,二人在鬧市下了馬車。薛凌拎著一籃子藥直奔鋪子,財大氣粗喊換些花銷。小二看見后頭薛瞑橫眉,根本不敢壓價,叫了掌柜的出來,給的銀錢十分公道。
厚厚一疊銀票裝進懷里,又兌了二三十散碎銀粒子拿個袋子裝了,搖的叮里啷當響。籃子也不要了,一抬腳,趾高氣揚站到了街上。
幾條主街早掛了燈籠,戲臺雜耍剛進臘月就搭好了場子。街旁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熱熱鬧鬧的,聽得人全身舒暢。
“走”,她喊薛瞑。
走去哪,去干什么?都不要緊,關鍵是走。只要沒回壑園,就能暫時逃開一切紛擾。她從東走到西,又從南走到北。
這么繁華的京都,這么美的一座城,她走到夕陽余暉還不覺得累。懷中碎銀子已所剩無幾,不知是給了賣糖人的大爺,還是給了吹火把的壯漢。
直到幾條主街都走了個遍,城中夜色漸起,拎著大包小包的薛瞑提醒道晚間涼,是時候回了。
薛凌一側頭,看見旁兒鋪子里已是滿室燈火。她癟了癟嘴,回頭笑道:“你去過臨江仙沒有?”
“不曾。”
“走。”
好些日子沒去過了,那里的糕點好吃,嚴冬里還有新鮮的荷花看。是城外山上一汪溫泉養出來的,也不知道今日還有沒有。
她在人群里倒退著腳步,搖頭晃腦給薛瞑說著些微末碎事。寬松袍子顯的人格外嬌小,頭上無半點珠飾,只一簇榴花艷艷。
薛瞑或答或笑,看天邊已無殘陽。那人間溫暖光芒,應該都是從這簇榴花里淌出來的吧。
可惜今日臨江仙并無荷花了,許是薛凌當真太久沒來過,今日樣子也素凈,小二對她已有面生。
聞說要兩盞荷花,笑答現兒個是隆冬,多好的溫泉也不能將荷花催開。室內擱幾盆炭火倒是養的出來,可那失了天然趣致,老爺公子的也看不上。
薛凌似有落寞,轉瞬即逝,仍是堆上笑意,撿了幾樣招牌點心后,先上了閣樓,倚在窗邊懶洋洋喝了幾盞茶。
窗外物仍是,窗內人已非。
薛瞑沉默坐著,乖覺等著薛凌自己說回。二人消磨到戌時初,薛凌才堪堪起身,招呼著要走。再看桌上碗碟里,點心只缺了三五塊而已。
下了樓要回,她忽道:“難得出來,不如去吃一碗餅絲再走。”
薛瞑自是不能違逆,一同轉向往正陽路去。走到頭,那賣餅絲的老頭卻不在原地。好似招牌也撤了,另換了個肥胖婦人,鍋里煮著的看上去像湯面。
薛凌站著愣了一愣,記起自己曾給過那老頭好些銀子,喊人不要再來。看如今這架勢,老東西是拿了錢財過逍遙日子去啦。
她喜滋滋上前,笑道:“大嬸都賣些什么吃食?”
生意上門,那婦人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堆笑說是素面,小菜面碼可以憑喜好添,說罷掀了旁邊蓋子,幾口大鍋里有碎肉雜物各種。
薛凌還是笑,看一口鍋子里湯色雪白,像是羊肉,指點道:“給我加這個,加滿些”,說罷回頭沖薛瞑喊:“給錢給錢”,喊完又對著那婦人道:“兩碗,都加滿些。”
轉眼桌上兩只海碗熱氣升騰,她在臨江仙本沒吃啥,抄起筷子哧溜溜轉眼吃了大半,這才抬起來頭來,脆聲道:“大嬸,原來在這賣餅那老頭.....”,她飛快轉口:“老伯去哪了。”
薛瞑也抬起頭來,看見薛凌一臉笑意皎皎,眼里熠熠生光。
這個點就他們一桌客人,婦人搓著圍裙走過來,一副粗啞嗓子高聲道:“你們認識胡爺子啊,那肯定是常來啊。我的天,這么大事沒聽人說?”
薛凌嘴角愈彎,擱下筷子,雙手托腮,笑瞇瞇道:“什么事啊。”
婦人湊的愈近,道:“你是哪家的金貴小姐,嬸子說出來怕不得嚇著你,可莫要讓家里大人尋小民麻煩。”她分明是炫耀的語氣,卻是極低聲。
薛凌還在笑,卻已經開始遲疑,輕聲問:“什么事啊。”
婦人驀地高聲:“那老死鬼見財起意,偷了客人大筆銀子,被追到家里去,尋了個人贓并獲。求爺爺告奶奶的倒沒送官,聽說是挨了一遭,想是經不住打,幾日人就沒了。
你說說這,我是不敢做這喪良心的事兒。哎,他也是半截入土的人,莫說是這不該拿,你拿吧,你也得瞅著點不是,平頭百姓,不被人欺就是幸事,怎敢欺人呢。”
薛凌仍笑笑,垂頭拿了筷子,她記得當日給的是一包散碎銀粒。好像,有張銀票在里頭?記不太清了。至多,不過百兩銀吧。
她說:“嬸子的湯面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