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公卿骨(二十三)

宮女又來換了一次花瓣,薛凌始得知這花叫梔子。花開如雪,葉綠如翡,其香如蜜。霍云婉喜愛之色溢于言表,絮叨一陣,特用手攏了一捧,堆灑在桌面上。

是很濃郁的甜香味,然薛凌初聞還好,聞多便覺有些膩人。她掩了掩鼻子,霍云婉霎時察覺出不喜,笑道:“怎地,是濃了些?”

這玩意倒沒啥好藏著掖著,薛凌老實道:“我不喜太甜的東西,你這堆得也太多了。”

霍云婉掩面輕笑,跟著拈起一瓣丟進茶壺里,晃晃蕩蕩道:“過幾日便好了,待你明年來,就沒了。

芫花苦的很,不拿梔子壓著。”她話里有若有似無的疲倦感:“如何壓的下去啊。”

薛凌頓悟,她就說沒見過霍云婉如此明目張膽的奢靡,再是喜歡,過猶不及。卻原來,一室梔子,都只為遮掩。

這話頭又繞回了兩位落胎的小妃身上,薛凌大致問了個究竟,方知當晚事件的全貌。

她對魏塱的行為頗為不解,恨一個人,不就是趕緊弄死她嗎?如今魏塱想弄死霍云婉跟捏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何必那么辛苦天天演呢。

她半真半假問了句:“魏塱如此護著你,總覺得哪里不對,別不是,他對你情誼尚存?”

“情誼尚存....那宮女,是鄧識春的女兒。你怕是不認得此人,也是個老臣了。官位小的很,當年竟有血濺奉先殿的勇氣。

他死了倒是落得個清凈,然家中男子盡沒,女眷為奴為妓。機緣巧合,我也收得倆個。

她的供詞,怎會是替我抱屈?”

涼意從頭滲到腳,薛凌說不清楚那種絕望感從何而來,但每一次發現所謂的真相,都讓她忍不住想合目閉耳。

看不見,聽不見,就好了。

上回來時,霍云婉分明是說過怕魏塱不念舊情,要她自戕來著。薛凌還當是霍云婉打算自認其罪,現瞧來,不過是霍云婉早知道,認不認,都是她的罪。

薛凌道:“你是說,魏塱對著朝臣撒謊,陷害于你?”

“這事兒可說不準,那小姑娘去之前就服毒了,沒準一頓好打,還沒張口呢,人就沒了。陛下找不著人背這黑鍋,夫妻一體,找我擔待些.....”

霍云婉狡黠一笑:“就當是你說的,情誼尚存。”

話音落下,那種疲憊終于將她整個人都吞噬。笑意如同一張面具,一塊塊從臉上碎落。

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梔子,在炭火上煎熬熏烤已久,芬芳顏色都失去,只剩一抹焦黃,干枯的邊緣處透出凄厲來。

薛凌第一回看到霍云婉眼里狠戾,識趣沒多做言語,只道一聲知了。窗外姑子還在搖頭晃腦念經,一水兒木魚敲的梆梆響。

二人沉默一陣,霍云婉忽道:“突而記起個人來,你且等些時候”。說罷去取了紙筆來,寫就“徐意”二字,道:“可曾識得?”

薛凌將紙張接過來,道:“有些印象,是禁宮衛尉之首吧。霍云旸的家書上提過,好似幫霍準辦過兩樁小事。”她在壑園無聊時沒少看霍云旸的信。

“正是此人,我二哥的信,我也是讀過的。今日你回去,許是要二月初才能再來。雖然你我捎個口信方便,到底不比面對面的好。

黃家之事,宮外不足為懼,要緊的,是宮內也得有人時時看著,若你拿不定人選,不妨去試試此人。他家住何處,府上何人,我會讓逸白抄一份與你。

另”,霍云婉略頓,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有些事,一貫牽連甚廣,多砍幾顆腦袋,也沒事的。”

“嗯。”薛凌輕聲道:“只是,單半塊兵符,就把黃靖愢砍了。以魏塱的性子,肯定會在事后將責任推在李敬思頭上。

他本不不是魏塱心腹,萬一坐了替罪羊.......那你我豈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有點不合算。”

“怎才半塊兵符,宮里頭,不還有個太子嗎?”

“說他是太子,才是太子。說他是孫子,便是昭淑太后的乖孫。祖母哄著乖孫,也不足為奇啊。”

霍云婉笑:“你這倒還周到起來了,不妨事,我自有主張。”

薛凌不肯甘休,道:“什么主張。”

“很多事,做了也說不得,這還沒做,更加說不得。”

薛凌未追問,臉上表情卻是勉強的很。霍云婉看她一陣,無奈道:“罷了罷了”。說罷湊的近些,輕道:“還備了一碗毒酒呢。”

薛凌瞳孔一閃,確定自己沒聽錯。沉聲呼吸幾回,盯著霍云婉道:“那何不假戲真做。”

讓魏塱就死在這節骨眼兒上,一勞永逸。人死卵朝天,過后的事,他媽的,她也不想操心了。魏塱一死,她就快馬加鞭往鮮卑,定有機會將拓跋銑扎個透心涼。

霍云婉噗嗤一聲:“說什么呢,這如何成的了真”。她手在早就冷透的茶壺上摸了一把,道:“這花,是無毒的,還帶三分補氣,才能送到皇上面前。

有毒的東西,怎能入的了陛下之口。我倒想成真,可勸你啊,早早打消了心思,它成不了真。”

“是嗎”?薛凌似乎很是失望,心里卻莫名有些慶幸。她騙著自己,只道魏塱這蠢狗,就當刀劍屠戮,一碗鴆毒未免太過便宜。

二人話到此處歇下,不多時宮女來敲門,還不到午時。霍云婉道是年節將至,有勞各位菩薩來往辛苦,特備了齋飯,今日就早些散了,一并去用些再走。

薛凌聞言要起身要退,霍云婉又道:“上回送你那小玩意,還和心意吧?”

薛凌一愣,記起上次來,人人得了個錦袋。她好像半道就丟了,不過薛瞑似乎撿起來擱在壑園里了,只是一直沒拆開瞧瞧。

她反應極快,道:“我對外物無愛,瞅過一眼便擱著了,有什么說道嗎?”

確也沒見薛凌對什么物件有艷羨之感,霍云婉擺了擺手道:“無妨,小玩意兒,順手給你添個樂子罷了。”

見其不像是在搪塞,薛凌躬身,跟著宮女一道兒施了禮,又與慧安等人往偏殿用了一席素齋,這才出宮。

回眸處,朱門如血,不知嚼爛了多少性命,才染得這般顏色。